風雲突變。
將軍的繼承人足利義秋等人不得不倉皇逃離湖畔的小村莊,起因在於原本視作靠山的南近江大名六角氏突然叛變。
(怎麼會呢,六角。——)
光秀思緒混亂。
人心靠不住啊。六角氏身為半個近江國的國主,也許是對京都勢力日益龐大的三好三雄感到害怕了吧。(如果仍然繼續保護義秋殿下,恐怕對己不利。弄不好要和義秋一道死在三好的刀下。)
還不僅僅是害怕。
六角叛變了。他下定決心支持三好三雄們推舉的將軍繼承人義榮後,便馬上翻臉不認人,把劍鋒對準了義秋。
六角的大軍們已經聚集在琵琶湖南端的坂本。
禍不單行。
又傳來消息,矢島村有個由當地武士們組成的小集團叫做「矢島同名眾」,他們和六角氏串通一氣,商量好當天晚上就襲擊義秋的寓所。
局勢已經刻不容緩。
需要連夜逃走。
(這麼回事。)
光秀弄清了來龍去脈後,開始行動起來。他指揮著彌平次等手下,讓他們收拾好行李搬走。
彌平次初生牛犢不怕虎。他一邊幹活,一邊對光秀道:
「師傅,讓我留在館裡吧。如果敵人來殺害義秋殿下,我會攔住他們,將他們殺個片甲不留。」
「你也一起走。」
對於光秀而言,義秋固然重要,然而眼前這個年輕人,會成為自己未來的手下幹將。
「哪能白白送死呢?實現理想需要漫長的時間。我們只不過在長長的坡道上被絆住了腳而已。彌平次,如今還不到拚命的時候。」
「遵命。」
彌平次卻還有另一個困惑。就是眼下的行李。都是義秋的寶貝家當。原本不名一文的義秋,自從接受了各國大名進貢的禮品後,積攢了一大堆財寶。彌平次心生懷疑:
難道要背著這麼多的金銀物品逃跑嗎?
這些行李顯然會成為負擔。
「師傅,要怎麼辦?」
「統統扔掉。」
光秀擅自作了主張。
「我有個主意。彌平次,你把這些亮晃晃的東西裝上船運到堅田(對岸)去。扔在那裡就行了。」
「您的意思是?」
「堅田的那些人,自從源平時期以來,就出沒於琵琶湖上搶劫。」
光秀的意思是拿這些東西打發他們。
「既然決定了就趕緊行動吧。我會護著義秋殿下隨後上船。」
說完,光秀就走了。
到了義秋那裡,才發現那幾名心腹幕僚們早已嚇得六神無主。其中就有一色藤長、三淵藤英、飯河信堅和智光院賴慶等人。
只有細川藤孝表現得冷靜沉著。他正指揮著的下人們,原是甲賀豪族和田惟政屬下的甲賀人。
「甲賀人平常就經常山上山下來回奔走,手腳麻利得很。」
光秀小聲道。細川藤孝湊上前來說:
「行李太多了。」
他臉露難色。
義秋有很強的物質欲。正因為這個貴公子曾經身無分文地從寺廟裡逃出來,對金銀財寶的貪念也比旁人要強烈得多。
「藤孝大人,這些得扔掉才行啊!」
「哪裡呀,我們這些侍衛們說話根本不管用。你的立場自由,而且殿下喜歡你。你能不能去說說看?」
「誰知道呢,我試試吧!」
光秀也沒有什麼把握,他走上了台階。
「呃,十兵衛來了?」
義秋看見光秀後喜出望外,他一高興就顧不得分寸,徑直走到了門口。光秀慌忙在屋檐前跪下了。
「真靈驗啊!」義秋道,「看來連菩薩都會保佑我。」
「敢問您的意思是?」
「每當有難時,你都會出現。莫非你就是毗沙門天王 再世?」
「不敢當。不過——」光秀略略頓住,「這次的危難可不比從奈良一乘院逃出的那次。六角的一萬大軍就候在坂本。」
「你有什麼好辦法嗎?」
「事已至此,已經沒有什麼回天妙術了。與其去想一些小花樣,不如隻身而退,用禪家常說的大無畏之心對待,除此以外別無他法。」
「當初就是你把我救出奈良的。今天也全靠你了。」
「您要是聽我的,就把那些物品寶貝們全都扔掉吧。」
「扔掉?」
義秋臉露不悅。想當初,自己不名一文撿了一條性命,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身家。他搖搖頭:
「那不行。」
光秀抬高了聲音道:
「您想想,將來整個日本國都是殿下的手中之物,這些東西,不過是區區塵土而已。」
(這個將軍未免器量也太小了吧)
光秀真是恨鐵不成鋼。
「那就聽你的吧。」
「那好,就交給我安排吧。」
光秀奔下台階,和細川藤孝一商量,決定將財寶一分為二,一份給對岸的堅田海盜們,另一份則分散扔在館中。
「扔在館裡的目的,」光秀道,「是為了讓當地的侍衛們搶奪。乘著他們搶東西,爭取時間逃得越遠越好。」
逃跑的計畫定在了夜裡。
一艘小船駛離了野洲川的河口上了湖面時,岸邊亮起了無數火把。
(矢島的侍衛們出來了。)
光秀的計謀應驗了。義秋將逃走一事全部委託給他後,光秀立即給矢島同名眾們捎去信函,寫道:
「將軍殿下已經離開了。我們負責看管他留下的財寶。然而我等將在夜裡取陸路逃走。這些財寶都留給你們處置,條件是勿要追趕我們。你我都避免打仗,珍惜生命才好。」
侍衛們反而會吃這一套。
船到了湖中央。
「月亮快出來了。」
詩人細川藤孝道。說來也巧,這天正好是八月十五。
東邊的天空開始罩上一圈朦朧的金色,一望無垠的原野上悄悄升起了一輪滿月。眼看著越升越高,照得湖面猶如白晝。
湖面有浪。和海里的波浪不同,這片湖裡的波浪呈現三角形的樣貌湧來。只見無數個三角形的波浪,都染上了金黃色。
「太美了。」
藤孝嘆道,詩興大發。
「可惜是逃難之身啊。」
說話的是同乘一條船的智光院賴慶。他的意思是,眼前的風景雖好,卻要顧著逃命。
細川藤孝聽聞此言,不由得放聲大笑道:
「正因為是逃難,才別有情趣。」
(這就是藤孝的氣魄。)
月光中,光秀對細川藤孝這位出自武門貴族的盟友,似乎有了新的認識。
藤孝豪放的一句話,使得在場的各位都安下心來,船里的氣氛也變得冷靜下來。
就連義秋也煞有介事地吟道:
「善哉,善哉。」
還不甘示弱地提議道:
「每人都暢懷作一首詩歌,怎麼樣?」
「太好了。」
年輕的一色藤長敲著船舷,搖頭晃腦地當場吟了一首詩。
眾人也都紛紛附和。
且不論詩歌的水平如何,細川藤孝一向做事周到,他拿出羽毛筆統統寫了下來。
最後,光秀和藤孝也都作了一首。兩人的作品顯然出類拔萃。
輪到義秋時。
「我也想好了。」
義秋道。是一首漢詩。
「時間倉促,平仄押韻不一定整齊,我就獻醜了。藤孝、光秀,你們可不許笑我。」
(且聽聽看。)
光秀饒有興趣地聽著。古話說,詩中有志。男兒寄情於詩中。也許可以藉此,看穿義秋此人的肚量。
義秋開始低聲吟誦起來。
聽著聽著,光秀不由感到意外。
江湖落魄暗結愁
孤舟一夜思悠悠
聊想天公慰我生
月白蘆花淺水秋
雖說不上格調高雅,不過能信口吟出這等詩篇的,放眼京城恐怕也沒幾個人吧。
(人品雖有欠缺,腦子倒有些小聰明。)
光秀通過這首詩,在心裡悄悄地評價著義秋。如果要誇獎的話,義秋能夠客觀地看待自己。並且可以恰當地表達對自己的這種客觀評價。
(比信長要強。)
此時,他硬是把毫無牽扯的濃姬的丈夫拿出來做對比。光秀從來不曾聽過信長會作詩。
(此人估計不解風情。)
光秀眼裡的信長,只具備合理主義的思想。認死理,只要有理,恨不得能把人的腸子都掏出來撕裂,否則,就算有人在眼前活活淹死,他也會無動於衷。
「十兵衛君。」
藤孝從一旁扯了扯他的袖子,光秀這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