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編 渡湖

風雲突變。

將軍的繼承人足利義秋等人不得不倉皇逃離湖畔的小村莊,起因在於原本視作靠山的南近江大名六角氏突然叛變。

(怎麼會呢,六角。——)

光秀思緒混亂。

人心靠不住啊。六角氏身為半個近江國的國主,也許是對京都勢力日益龐大的三好三雄感到害怕了吧。(如果仍然繼續保護義秋殿下,恐怕對己不利。弄不好要和義秋一道死在三好的刀下。)

還不僅僅是害怕。

六角叛變了。他下定決心支持三好三雄們推舉的將軍繼承人義榮後,便馬上翻臉不認人,把劍鋒對準了義秋。

六角的大軍們已經聚集在琵琶湖南端的坂本。

禍不單行。

又傳來消息,矢島村有個由當地武士們組成的小集團叫做「矢島同名眾」,他們和六角氏串通一氣,商量好當天晚上就襲擊義秋的寓所。

局勢已經刻不容緩。

需要連夜逃走。

(這麼回事。)

光秀弄清了來龍去脈後,開始行動起來。他指揮著彌平次等手下,讓他們收拾好行李搬走。

彌平次初生牛犢不怕虎。他一邊幹活,一邊對光秀道:

「師傅,讓我留在館裡吧。如果敵人來殺害義秋殿下,我會攔住他們,將他們殺個片甲不留。」

「你也一起走。」

對於光秀而言,義秋固然重要,然而眼前這個年輕人,會成為自己未來的手下幹將。

「哪能白白送死呢?實現理想需要漫長的時間。我們只不過在長長的坡道上被絆住了腳而已。彌平次,如今還不到拚命的時候。」

「遵命。」

彌平次卻還有另一個困惑。就是眼下的行李。都是義秋的寶貝家當。原本不名一文的義秋,自從接受了各國大名進貢的禮品後,積攢了一大堆財寶。彌平次心生懷疑:

難道要背著這麼多的金銀物品逃跑嗎?

這些行李顯然會成為負擔。

「師傅,要怎麼辦?」

「統統扔掉。」

光秀擅自作了主張。

「我有個主意。彌平次,你把這些亮晃晃的東西裝上船運到堅田(對岸)去。扔在那裡就行了。」

「您的意思是?」

「堅田的那些人,自從源平時期以來,就出沒於琵琶湖上搶劫。」

光秀的意思是拿這些東西打發他們。

「既然決定了就趕緊行動吧。我會護著義秋殿下隨後上船。」

說完,光秀就走了。

到了義秋那裡,才發現那幾名心腹幕僚們早已嚇得六神無主。其中就有一色藤長、三淵藤英、飯河信堅和智光院賴慶等人。

只有細川藤孝表現得冷靜沉著。他正指揮著的下人們,原是甲賀豪族和田惟政屬下的甲賀人。

「甲賀人平常就經常山上山下來回奔走,手腳麻利得很。」

光秀小聲道。細川藤孝湊上前來說:

「行李太多了。」

他臉露難色。

義秋有很強的物質欲。正因為這個貴公子曾經身無分文地從寺廟裡逃出來,對金銀財寶的貪念也比旁人要強烈得多。

「藤孝大人,這些得扔掉才行啊!」

「哪裡呀,我們這些侍衛們說話根本不管用。你的立場自由,而且殿下喜歡你。你能不能去說說看?」

「誰知道呢,我試試吧!」

光秀也沒有什麼把握,他走上了台階。

「呃,十兵衛來了?」

義秋看見光秀後喜出望外,他一高興就顧不得分寸,徑直走到了門口。光秀慌忙在屋檐前跪下了。

「真靈驗啊!」義秋道,「看來連菩薩都會保佑我。」

「敢問您的意思是?」

「每當有難時,你都會出現。莫非你就是毗沙門天王 再世?」

「不敢當。不過——」光秀略略頓住,「這次的危難可不比從奈良一乘院逃出的那次。六角的一萬大軍就候在坂本。」

「你有什麼好辦法嗎?」

「事已至此,已經沒有什麼回天妙術了。與其去想一些小花樣,不如隻身而退,用禪家常說的大無畏之心對待,除此以外別無他法。」

「當初就是你把我救出奈良的。今天也全靠你了。」

「您要是聽我的,就把那些物品寶貝們全都扔掉吧。」

「扔掉?」

義秋臉露不悅。想當初,自己不名一文撿了一條性命,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身家。他搖搖頭:

「那不行。」

光秀抬高了聲音道:

「您想想,將來整個日本國都是殿下的手中之物,這些東西,不過是區區塵土而已。」

(這個將軍未免器量也太小了吧)

光秀真是恨鐵不成鋼。

「那就聽你的吧。」

「那好,就交給我安排吧。」

光秀奔下台階,和細川藤孝一商量,決定將財寶一分為二,一份給對岸的堅田海盜們,另一份則分散扔在館中。

「扔在館裡的目的,」光秀道,「是為了讓當地的侍衛們搶奪。乘著他們搶東西,爭取時間逃得越遠越好。」

逃跑的計畫定在了夜裡。

一艘小船駛離了野洲川的河口上了湖面時,岸邊亮起了無數火把。

(矢島的侍衛們出來了。)

光秀的計謀應驗了。義秋將逃走一事全部委託給他後,光秀立即給矢島同名眾們捎去信函,寫道:

「將軍殿下已經離開了。我們負責看管他留下的財寶。然而我等將在夜裡取陸路逃走。這些財寶都留給你們處置,條件是勿要追趕我們。你我都避免打仗,珍惜生命才好。」

侍衛們反而會吃這一套。

船到了湖中央。

「月亮快出來了。」

詩人細川藤孝道。說來也巧,這天正好是八月十五。

東邊的天空開始罩上一圈朦朧的金色,一望無垠的原野上悄悄升起了一輪滿月。眼看著越升越高,照得湖面猶如白晝。

湖面有浪。和海里的波浪不同,這片湖裡的波浪呈現三角形的樣貌湧來。只見無數個三角形的波浪,都染上了金黃色。

「太美了。」

藤孝嘆道,詩興大發。

「可惜是逃難之身啊。」

說話的是同乘一條船的智光院賴慶。他的意思是,眼前的風景雖好,卻要顧著逃命。

細川藤孝聽聞此言,不由得放聲大笑道:

「正因為是逃難,才別有情趣。」

(這就是藤孝的氣魄。)

月光中,光秀對細川藤孝這位出自武門貴族的盟友,似乎有了新的認識。

藤孝豪放的一句話,使得在場的各位都安下心來,船里的氣氛也變得冷靜下來。

就連義秋也煞有介事地吟道:

「善哉,善哉。」

還不甘示弱地提議道:

「每人都暢懷作一首詩歌,怎麼樣?」

「太好了。」

年輕的一色藤長敲著船舷,搖頭晃腦地當場吟了一首詩。

眾人也都紛紛附和。

且不論詩歌的水平如何,細川藤孝一向做事周到,他拿出羽毛筆統統寫了下來。

最後,光秀和藤孝也都作了一首。兩人的作品顯然出類拔萃。

輪到義秋時。

「我也想好了。」

義秋道。是一首漢詩。

「時間倉促,平仄押韻不一定整齊,我就獻醜了。藤孝、光秀,你們可不許笑我。」

(且聽聽看。)

光秀饒有興趣地聽著。古話說,詩中有志。男兒寄情於詩中。也許可以藉此,看穿義秋此人的肚量。

義秋開始低聲吟誦起來。

聽著聽著,光秀不由感到意外。

江湖落魄暗結愁

孤舟一夜思悠悠

聊想天公慰我生

月白蘆花淺水秋

雖說不上格調高雅,不過能信口吟出這等詩篇的,放眼京城恐怕也沒幾個人吧。

(人品雖有欠缺,腦子倒有些小聰明。)

光秀通過這首詩,在心裡悄悄地評價著義秋。如果要誇獎的話,義秋能夠客觀地看待自己。並且可以恰當地表達對自己的這種客觀評價。

(比信長要強。)

此時,他硬是把毫無牽扯的濃姬的丈夫拿出來做對比。光秀從來不曾聽過信長會作詩。

(此人估計不解風情。)

光秀眼裡的信長,只具備合理主義的思想。認死理,只要有理,恨不得能把人的腸子都掏出來撕裂,否則,就算有人在眼前活活淹死,他也會無動於衷。

「十兵衛君。」

藤孝從一旁扯了扯他的袖子,光秀這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