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編 堺與京城

再說說信長。

永祿四年的正月,信長在清洲城擺宴賀歲後,「有些醉了。」他嘟噥著起身離席,進了後宮。

——殿下不勝酒力。

大殿上的群臣們早就知道。他們也都見怪不怪。

信長搖搖晃晃地穿過走廊。

右手邊的庭院里,青苔上昨晚下的雪尚未融盡。卧龍梅的枝條上,花蕾已經含苞待放。

還有櫻花樹。

枝條尚在寒風中瑟瑟抖動,離開花還早著呢。

(死去的老丈人道三酷愛櫻花。如此喜愛櫻花的男人,還真是少見。)

他突然想起了道三。

(道三真是個奇人。)

自己在尾張飽受眾人的歧視,道三卻沒來由的賞識自己,臨死前竟然送來委讓書:

「讓出美濃國。」

(道三給我的讓國書,到如今不過是一張紙片而已。)

出人意料的是,新國主齋藤義龍竟然在美濃的武士們中深得人心,要想攻打美濃,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定要為道三報仇。)

心裡雖暗下決心,卻遲遲找不到機會。

這期間也不是沒有成就。之前,就突襲了桶狹間(田樂狹間),取了今川義元的性命,剷除了來自東部的威脅。

(接下來就該瞄準北部的美濃了。)

雖然有此打算,卻沒有足夠的把握。

他的想法一向與眾不同。

行動上雖然疾如閃電,然而事先必須要做好周密的偵察、政治工作,除非穩操勝券,否則他是不會輕舉妄動的。

雖然,信長的骨子裡滲透著「機敏」,卻似乎天生帶有某種「輕率」的脾性。

此刻的信長,並不是為了要緬懷道三,才中途離席來到了走廊上。

他突發奇想。

才從家臣們的眼皮底下溜了出來。

(悄悄地出城。)

他暗自決定。

很快到了濃姬的房裡。

「阿濃,借膝蓋用用。」

他倒頭躺下,頭枕在濃姬的膝蓋上。閉著眼睛開始盤算。

「您困了嗎?」

「要說困,我一天到晚都想睡覺。」

他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意思是讓濃姬閉嘴。過了一會了,他開口道:

「阿濃,我要出去一個月,可別大驚小怪。」

「不會的。」

「和丫鬟們就說我受風寒了,在後宮養病。其他人,可信的才可透露。我暫時要去名古屋城。」

「您要去名古屋城嗎?」

「你就別管了。」

信長睜開眼,從濃姬的膝蓋上望著她。

緊接著信長又把兩位老臣喚到茶亭里。

他們是柴田勝家和丹羽長秀。

「我要去一趟京城。」

信長直截了當地說。兩人聽了差點要背過氣去。

「殿下您在說什麼呢。如今四面楚歌,國內也有心存異念之徒,這個時候怎麼能去京城呢?」

「還要去一趟堺城。」

信長只管下令。

「權六(勝家)留下來守城,五郎左(長秀)隨我一道去。隨從們都穿便裝,別引人注意。就像鄉下的小大名去逛京城一樣。人數控制在八十人以內。」

「殿下您要去京城和堺城做什麼呢?」

「逛逛。」

他用慣常的口吻嚷嚷著,之後便再不言語了。

「那麼,您打算何時出發?」

「現在。馬上備馬。」

再問下去估計信長就會大發雷霆了。柴田和丹羽忙不迭地退了下去。

(見見京城裡的將軍。)

這是目的之一。

(去堺城看看南洋傳來的東西。)

這是目的之二。

使他滋生這種想法的固然來自他超出常人的好奇心,背後卻有他自己的打算。為了他日統一天下,他需要觀察中央的形勢,以用作今後思考的根據。

現在的時機難得。

正月中,人們都沉醉於飲酒作樂。今川氏的威脅也剛剛解除,這一短暫的安全時期正是天賜良機。

借著夜色的掩護,二十騎人馬、六十名步兵像一陣疾風般出了清洲城,從一處不知名的海濱上了船,駛向伊勢。

穿過伊勢就是大和。一行人翻越了葛城山脈出了河內,又經過羽曳野的丘陵進入和泉,終於抵達了堺城的入口。

「這就是堺城嗎?」

信長勒住馬,望著眼前這座都市的景象。

就像南洋和中國的城市一樣,城的周圍挖了護城河,蓋著土壘,上面則插著數不清的巨木搭建的柵欄。

(整座城市就是一棟城池。)

這裡聚集了日本的財富,施政也幾乎依靠居民們的自治。各國武將們都不得在此駐軍,城裡別說打仗,就連吵架都不允許。結下怨仇的武士們要想拔劍爭鬥,必須要出了城門才行。

據說大名們即使在別國交戰,路過此地時,也會像好友一樣談笑相處。

「和威尼斯市一樣,由市政官來管理。」

信長初到堺城的那一年,到過此地的傳教士曾對他說過。

這裡的大部分富商都從事海外貿易,為了防備海盜,他們僱傭浪人作為士兵隨船航行。這些士兵們下船待在城裡時,便充當守護這座自由之城的財富與秩序的警衛軍。

「五郎左,我只帶十騎進城。」

信長命令道。如果帶著八十名侍衛進城,一定會引人注目。剩下的七十人分頭借宿在市外。

信長策馬徐行,渡過護城河上的板橋進了城門。他知道太陽下山後這座城門將被關閉,從裡面拴上巨大的吊鎖。

進入市區,信長下了馬徒步而行。街頭建築的華美讓尾張的鄉間武士們目不暇接。

信長下榻在宿場町。這裡有妓女,還有美酒。只要客人需要,還有各種紅紅綠綠的南洋酒。

器具用品也都是中國或南洋風格的,感覺置身國外。

信長生來就討厭古舊傳統的東西,喜歡新鮮的事物,他馬上就愛上了這些南洋的舶來品。

第二天,信長挨個兒觀察了商鋪,思索他們是如何成功地積累財富的。

來自與海外的交易。

(能有這麼豐厚的收入。)

他驚嘆於這種交易。

順便也去了一趟港口。

中國的船隻停靠在岸。港口內外還到處可見龐大得猶如一座城市的南洋商船。

「你們看看船舷側面大炮的數量。」

信長不禁叫出聲來。

港口裡到處都是身著絨制服裝的南洋人。

「給他們發糯米餅吃吧。」

信長吩咐丹羽長秀。

丹羽長秀只好把眾人聚集到信長面前,讓他們單膝跪地,依次給他們發糯米餅。

這些南洋人手中握著糯米餅,不解地望著信長。

「你們的國家很遠嗎?」

信長冷不丁問道。

由於語言不通,這些南洋人紛紛搖頭不語。這時在他們船上充當翻譯的一名中國人趕了過來,才得以繼續。

「有時候在海上漂流一整年才能來到此地。」

「這樣啊?」

信長不禁為他們驚人的冒險精神與雄心壯志感到驚嘆。

(我也要像他們一樣。)

他生出這個念頭,接下來又問了他們國家的情況,政治和風俗習慣等等。

信長一連在堺城逗留了好幾日。這裡成為他培養氣概和增長世界知識的課堂。

在此之前的信長,最大的願望只是一味地要——

稱霸日本。

然而來到這裡,感受到了華美的時代潮流,他覺得先前的稱霸日本的野心變得微不足道。

「稱霸日本」這個概念,不再是這個年輕人的憑空想像,而是變成理所應當、非常現實的一個目標。

幾天後,信長從南庄的城門出了堺城,和等在那裡的隨從們會合後朝北而上。

「殿下,您離城已有好些日子了。就怕發生什麼大事,儘快動身趕回去吧。」

「去京城。」

信長不為所動。

到了京城,他想拜訪將軍義輝的寓所。為了實現在堺城逐漸膨脹的稱霸日本的野心,他需要事先掌握情況。先和將軍打過照面,將來自己吞併鄰國具備實力後,一舉揮師進京擁立將軍,憑藉將軍的諭旨剷除反抗自己的各國大名。信長此次出行的兩大目的,便是親自觀察堺城的繁華和京城的局勢,所以他必須前往京城。

到了京城,信長借宿在二條的日蓮宗寺廟裡,派出了使者。

義輝沒有自己的將軍府。

他最近寄居在足利家歷代的菩提寺等持院中,然而寺里擔心隨時會有外面的大名衝進來討取義輝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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