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編 桶狹間

光秀浪跡天涯時,信長正在尾張的清洲城裡。

正如痴者一念,他正勤於和國內的其他豪族們爭奪地盤。

濃姬看在眼裡,心想:

先不論他是否是天才,著實很勤奮。

信長卻時常嘟噥著:

「我要打到美濃去為蝮蛇報仇。」

卻遲遲不能實現。美濃兵強馬壯,濃姬的義兄、同時又是殺父仇人的齋藤義龍巧妙地籠絡了國內的人心,信長尚且不具備從尾張前去討伐的能力。

此時信長的版圖被統稱為「尾張半國」,嚴格地說尚且不到半國,而是五分之二左右。按照豐臣時期的石高法來計算,尾張的總收穫量是四十三四萬石,信長的統治範圍不過十六七萬石而已。就兵力而言,只有四千人左右。勢力弱小。

不言而喻,給蝮蛇報仇的事情,還是遙遙無期。

結果,還等不到攻打美濃,織田家正承受著來自東部猛獸的巨大威脅。

駿府(靜岡市)的今川義元有了動靜。就像巨龍從睡夢中醒了過來。

今川義元以駿府為都城,佔據著駿·遠·三三國,是擁有百萬石生產量的一大勢力,兵力也不下於兩萬五千人。

義元今年四十二歲。

今川家原本是足利尊氏創業時期的大名,是僅次於將軍的名門望族。與中途出道的大名織田家不同,他們在東海地區深受軍民的愛戴。

——假如京都的將軍家斷了血脈,將由吉良家來繼承,如果吉良家也沒有合適的人選,那麼就將輪到駿府的今川家。

以上有關足利隆盛的傳說,至今東海道一帶的軍民仍然深信不疑。

今川不僅身為名門,還擁有龐大的領土和軍事力量。恐怕是那個時期天下最大最強的大名之一。

因此,駿府被稱作小京都一點兒也不為過。

不少公卿都從京都搬到城下居住。義元的生母原是中御門宣胤的女兒,義元的妹妹也出嫁到山科家。然而,包括山科家在內的這個時代的宮廷官僚們已經無法在京都維持生計,便大舉搬到駿府,在今川家的庇護下生活。

義元主宰著整座小京都城。城裡就連一般的百姓當中都盛行著圍棋。這種娛樂信長之輩連見都未曾見過。

此外,駿府城裡還頻繁地舉行和歌、蹴鞠、彈弓、香道等各類集會,幾乎每日都大擺酒宴。

義元也不是等閑之輩。

他素有教養,氣宇不凡,具有身為駿·遠·三三國的領主所應具備的資質,只是過於附庸京都文化。

他喜好公卿的打扮,雖是武士卻梳著公卿的髮髻,剃去眉毛後畫上柳葉眉,牙齒染著黑漿,臉上施著薄粉。

前面講過,他的年紀四十有二。

正是「音樂歌舞也有些膩了」的年紀。到了這個時期,開始追求權勢。

「上京都豎旗擁立天子將軍,謀天下之政治。」

他揚言道。也就是說,他要光複名存實亡的天子、將軍的權威,自己坐鎮天下。寄居於他籬下的那些公卿和文人墨客們,都紛紛勸他:

「請重振京都。」

他們盼望有朝一日能離開地方,重返京都。擁立義元統一天下是最快的捷徑。

「憑我的實力,還不是輕而易舉。」

義元心想。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他開始熱衷於這項與他年紀十分相稱的奪權遊戲,並在永祿三年五月一日這天,毅然將此事昭告天下。

按照新曆的話,也就是六月四日這天。東海道的天氣進入了盛夏季節。

信長的領土處於沿道,任誰來看,都不是擁有將近十倍兵力的今川的對手。

——駿府的今川義元開始準備揮軍上京了。

信長接到這個消息時,並未感到十分的意外。儘管他手中的棋子都處於劣勢,只有一樣,讓他尚且保留了一絲自信。

——義元曾是先父的手下敗將。

父親信秀在世時的天文十一年,信長年僅九歲,信秀在三河的小豆坂與今川義元交戰,大獲全勝。如果沒有這一前例,即使是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輕人,恐怕也會嚇破了膽。

「能打贏嗎?」

濃姬問他。

「不知道,不過先父勝過他。」

信長簡短地答道。

然而,畢竟和父親的時代不同了。織田信秀在尾張頗有威信,加上他的活動能力和英勇善戰廣受稱頌,尾張國內的豪族們紛紛倒向他這邊,兵力多少也能和今川拼個上下。

如今卻不同。

「呆瓜殿下」的稱謂使他備受嘲諷。

若是正常人,一定會想:

「讓他當了國主織田家就毀了。」

由此,尾張國內非織田派的豪族們都暗自與今川方面私通,從今川義元的角度來看,自己還未踏出駿府一步,前線就已經推進到了尾張。

永祿三年五月十二日,義元率領大軍兩萬五千人,從駿府出發。他的先遣部隊和偵察隊十五日出沒於池鯉鮒,十六日大軍到達岡崎,十七日出沒於鳴海,十八日大軍到達沓掛。

尾張沓掛的西邊,有織田家最前線的兩個哨所,分別是丸根和鷲津。明日十九日,兩軍就該首次交戰了。

義元命令大軍在沓掛紮營,又進行了部署,準備第二天十九日進攻。

「織田的哨所,簡直就像只蒼蠅般不堪一擊。」

義元根本沒把織田放在眼裡。

義元將大軍分為四支。一支五千人的部隊直接繞過兩座哨所直奔織田的大本營清洲城,直接威脅信長。義元親自率領五千人隨後。另兩支部隊各兩千餘人,對付兩座哨所。其中統帥進攻丸根的兩千五百人隊伍的松平元康,就是年輕時的德川家康。另部署預備隊三千人馬,防守今川軍隊的前線要塞鳴海城和沓掛城。單是從作戰部署和兵力上來看,恐怕沒有任何一位軍事家會懷疑今川軍隊必勝的局勢。

——今川方面正駐紮在沓掛,準備進攻。估計明天一早就會發起總攻。

當天夜裡,清洲城的信長接到了探子來報。

「來了嗎?」

此時信長正在濃姬的房裡。

他還穿著平常的衣服。

「立刻召集重臣。」

他下令後,轉身出了門。濃姬端正了坐姿,微微頷首相送。信長的行動敏捷利落,勝過常人,然而這回究竟有多大的勝算呢?即便她如此了解信長,此刻也不禁有幾分狐疑。

(他會怎麼做呢?)

這個道三的女兒心想。

信長到了大殿。重臣們已經在此等候,昏暗的燭光照射在眾人的臉上。

信長入了上座。

「說說你們的想法。」

他一聲令下。

老臣林通勝帶著一副不容置疑的表情,沙啞地表達了意見。

籠城。

可以說是常識。敵人沿道部署的兵力號稱四萬(實際為兩萬五千)。而己方的兵力,除去前線的丸根、鷲津兩處哨所後還不足三千。

「出城與敵人進行野戰十分不利。應該守在清洲城中抵抗敵人的進攻才是。」

信長兩眼望著別處,沉默不語。

其他的重臣們都沒有異議。眾人都認為,也只有採取林的這個方案了。

信長挪了挪身子。

似乎牙里塞了東西,他呲地咧了咧嘴,說道:

「我不同意。」

他接著說:

「自古以來,恃城而戰者都沒有出路,多數不戰自亡。籠城會使士氣消沉、心生膽怯,最終有人變節。先父也曾說過,打仗不能賴在城裡,而應該出城迎戰。」

先父的確如此教誨過他。

「生死有命。我已經決定出城迎戰了,願意的人就隨我一道。」

他並沒有說,「那就出發吧」。也沒有部署軍隊。他只是表達自己的決心後便解散了會議,讓眾人各自回府,自己則再度回到濃姬的房間,仰面躺下。

夜已經深了。

(他到底要幹什麼?)

濃姬滿腹疑問。

而信長表現出的行動,只是躺著盯著天花板發愣,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其實他並不是在思考。也沒什麼東西可讓他思考的。他只是睜著雙眼,在心裡說服著自己。

(不能貪生怕死。)

他想。從濃姬的方向看去,信長的臉十分奇妙。就像白蠟做成的佛像,晶瑩剔透。

(真是俊俏。)

濃姬不由暗暗驚嘆。信長將全身的氣力都集中在死這件事上。他的臉,從未像現在這麼莊嚴肅穆過。濃姬屏住氣注視著他。她感覺到一種無名的恐懼,似乎自己窺視了原本不應看的神靈之物。她的身體微微戰慄著。

信長很快恢複了常態。他這才發現濃姬就在身旁,驚道:

「阿濃,有事就叫醒我啊!」

說完,他疲倦地睡去。

凌晨兩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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