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編 萬阿之庵

京都的萬阿得知道三的死訊,是在這一年的初夏。

赤兵衛帶來了這個消息。

道三步入晚年後,赤兵衛也每年數次往返京都與美濃之間,捎去道三的信,或是送些銀兩什麼的。

不知為何,道三在北野的山裡與赤兵衛道別時,唯一沒吩咐他:

「把我的死訊告訴萬阿。」

這究竟是為什麼呢?赤兵衛向來都猜不透道三的心思。

赤兵衛領著道三託付給自己的兩個孤兒,逃出美濃,千辛萬苦到了京都。他們投宿在妙覺寺本山的塔院中,接連數日隱姓埋名打聽京都的各種風聞,終於得到了美濃政變的消息。

「齋藤山城入道道三殿下在長良川畔與土岐義龍決戰,道三兵敗身亡。」

(難道是真的?)

赤兵衛雖依稀抱著一絲僥倖期待,卻仍然備受打擊,彷彿一下老了十歲。京都的消息稱,尾張的織田信長急忙趕往美濃相救,無奈在途中受到美濃兵的阻撓,最終未能趕到戰場。

(這是個笨蛋。就算精力旺盛,到底是缺乏頭腦和實力。)

赤兵衛對信長的不濟感到憤憤不平,不過現在說什麼都已經於事無補了。事已至此,只好按照道三的囑託,把兩個孩子送到妙覺寺本山出家為僧。

「這是山城入道殿下的遺囑。」

他懇求道。道三生前就經常向妙覺寺本山布施土地財物,寺里欣然應允,挑了師傅,很快就剃度成為寺里的小和尚。

赤兵衛也在同一天步入了晚年生活。他不願意孤身一人飄零俗世,同兩個孩子一道削了發,披上墨染的僧袍,皈依佛門,終生守護兩人。

出家第二天,赤兵衛沿著京都的街道向西而行,前往嵯峨野。

萬阿就住在那裡。

萬阿早已不是油鋪的老闆娘了。七年前,她關了店鋪,在嵯峨的天龍寺旁蓋了一座庵,出家為尼。

油鋪關閉與道三並無關係。自從幾年前開發了菜籽油以來,萬阿等老油商們憑藉「大山崎神人」壟斷油座的資格而經手買賣的紫蘇油,被大量廉價生產的菜籽油取代,老油商們也都逐漸沒落下去。

萬阿之前就看到了紫蘇油的未來,早早關了店,在嵯峨的天龍寺旁建了庵,買了地,只是為了確保年老後的安逸。她並未受到沒落的影響,雖是出家之人,卻依然過著奢侈的生活。

只要一提到「嵯峨野的妙鴦大師」,洛中洛外無人不曉。這個尼姑出手闊氣,甚至曾把國內的歌舞伎召到庵里獻藝。

赤兵衛來到庵前。

雖說是座庵,四周卻圍著結實的圍牆,雖小卻安裝著四腳門,進門後是兩棟下人居住的房屋,看來生活很是富足。

赤兵衛先去了杉丸房裡,詳細描繪了道三死前的情況。

杉丸聽後,嘆氣道:

「那些傳聞看來是真的。」

「有傳聞嗎?」

「這裡雖是京都的鄉下,但洛中不時有人來往,自然會聽得到。不過,畢竟是傳聞,無根無據,還沒告訴夫人呢。」

「告訴她的話,一定會嚇一跳吧!」

「嗯,不好說。」

杉丸似乎很懂地側了側腦袋,他從年輕時就有這個習慣。也難怪。這十年間,道三從未回過京都,夫妻之間有名無實。萬阿夫人對這個虛幻的、神秘的丈夫道三,又會作何想呢?

(已經沒精力再生氣了,索性想通了,自己一個人過。)

這十年,杉丸如此看在眼裡。

「那好,杉丸,」赤兵衛還是一幅大大咧咧的口氣,「由我來說怎麼樣?」

「確實很難辦。」

杉丸為難得很。他這半輩子都守在萬阿夫人身邊,希望她快樂幸福,然而這件事情卻是非同小可。

「我想知道,」杉丸道,「美濃的姑爺臨死前,交代你要傳話給京都的夫人了嗎?」

「嗯,交代過了。」

赤兵衛順勢撒了個謊。依他所見,道三沒提到萬阿,一定是認為就算自己不說赤兵衛也會去告訴萬阿。

「那也只好這樣了。」

杉丸向萬阿傳話後,領著赤兵衛到女主人的房裡,進了房間,對著裡屋緊閉的拉門道:

「赤兵衛大人來了。」

裡屋的萬阿,轉膝朝著門口,立起了右膝。

然而,她並不讓人打開門。沉默片刻後,她開口道:

「庄九郎發生什麼事了嗎?」

她的聲音有一絲顫抖。也許是隱約有了預感。

「您怎麼知道?」

「就在十天前的凌晨,他好像回來了。我吃驚地招呼他,他卻立即不見了。應該是做夢了吧。」

「他已經遇害了。上個月二十日,在長良川河畔死於義龍殿下之手……」

赤兵衛簡單描述了經過,停頓後情緒激動,不由得雙手捂臉哭出聲來。

「義龍殿下,是那個叫深芳野的女子生的嗎?」

「是,正是。」

赤兵衛答道。萬阿依然在緊閉的拉門後保持著沉默。

房間的四周靜悄悄的。

又過了一刻鐘,赤兵衛一直跪伏在門口等著萬阿發話,卻連一聲咳嗽都不曾聽見。

——如何是好?

他抬頭望著杉丸。杉丸傷感地點點頭,小聲道:

「還是退下吧!」

同一年秋天,一名武士踏著嵯峨野的草地來到萬阿的庵前,登門求見。

年輕的男子。

稍帶棕色的頭髮梳成漂亮的髮髻,兩道薄眉下一雙星目,深不見底。稱得上是美男子。

他腰間佩著不起眼的大小寶刀,硃紅色的無袖坎肩下是一件印著格子花紋的和服,下身穿著一條染色皮革裁剪成的寬鬆褲子。只見他靜靜地走到圍牆邊,站在門口。

待到杉丸出來,這名氣質不凡的武士恭謹地問道:

「請問這裡可是妙鴦大師的庵室?」

杉丸回答是,武士又道:「我想見見大師。」

「不知您是哪位?」

「失敬了。我是美濃明智人,名叫明智十兵衛光秀。」

他表明自己是已故齋藤道三的親屬,這次是來轉達道三臨死前的遺言的。

杉丸稟告萬阿後,萬阿欣然同意。

光秀被領到南邊一間能看見庭院的房間,在那裡等了一會兒。

(是個不錯的女人。)

他在美濃時略有耳聞。這次他遠上京都尋找萬阿的蹤跡,當他得知萬阿起了妙鴦的法名隱居在嵯峨時,

(妙鴦——)

精通文字的他,也不禁對這個女子罕見的法名感到新奇。鴛鴦中的雄性稱為鴛,雌性稱為鴦。即便是落髮為尼,也依然愛戀著俗世時的夫君。

(道三殿下,罪孽不淺啊。)

他不禁嘆道。雖說自己的姑姑小見方是美濃的正室,聽聞後才知道這座庵的女主人才是原本的妻子。

不久,萬阿出來了。

她戴著白色的絹帽,身上也是雪白的裝束,體態豐腴,完全不像想像中的枯槁。

「十兵衛是嗎?」

她未施禮便坐了下來。

十兵衛剛要按照規矩行禮,萬阿伸出圓圓的手掌道:

「啊,不用了吧!」

她笑容可掬。

「你看到了,我這一輩子,都不在乎什麼規矩方圓,只是照著性子來。既然你到了這裡,就不用講究那些了。」

一向謹小慎微的光秀不由一驚,不知所措之下只好望著女主人,想道:

(這個女子可真是隨性之人,估計天生就是這樣。)

他馬上放鬆下來,在萬阿面前開始滔滔不絕,連他自己都感到很驚奇。

光秀的叔父光安,為道三盡忠而死。

他逃出長良川河畔的戰場後回到明智城,一邊加固城池的防守,一邊小心翼翼地注視敵人的動靜。

義龍當上新國主後,不斷派出使者前來勸降,光安每次都堅決回絕道:

「我不僅是已故道三的姻親,還是他的老知己。我們共同度過了半生的時光。在殺害道三的義龍膝下俯首稱臣,我無法接受。」

無論左右如何勸告,他都不肯到稻葉山城去朝拜。義龍無奈,只好於九月十八日派出一支三千七百人的討伐部隊,由長井隼人佐道利率領,不到兩天便攻陷了明智城。

城池陷落前,光安喚來光秀叮囑道:

「為道三殉死是我自己的選擇。不能因此而斷了明智一族之後。你趕緊從這兒逃走吧!」

光秀也只有聽從,他帶著光安託付的遺孤們逃出城外,暫時在西美濃府內的領主山岸光信的城館裡躲避了一陣,把遺孤們安置好後,自己孤身一人上了京。

「這些血淋淋的事情,您一定不愛聽吧?」十兵衛光秀道,「不過我倘若不講,您就不知道我和亡去的道三殿下是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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