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農曆四月,樹木繁盛的稻葉山此刻滿山都是耀眼的新綠。
陽光照射在雲霧籠罩的稻葉山,從地處長良川北岸的道三等人看來,霧中的結露一粒一粒竟似染成了碧綠色。
這片綠霧正在飄動。
朝西而去。
勁風西吹,敵軍的大旗沙沙作響。
眼前的綠霧中,竹腰道塵率領的六百名先鋒,抖擻著長槍沖了過來。
(啊,還挺美的。)
道三望著敵人色彩繽紛的盔甲和各種形狀的旗幟,覺得像極了一幅絢麗的彩色屏風。自從來了美濃,經歷了大小無數的戰爭,卻從未覺得戰場像今天這麼美。
每次都是背水一戰。從未將戰場當做有色彩的風景來欣賞過。根本沒那種心情。
(看來我是變了。)
道三不由得重新審視起自己來。
唱著經文從山上自北而下時,道三就覺得自己已經完全不似從前了。
(因為我已經不在乎輸贏了。)
道三遙望著敵軍。這一生,他都在不斷地爬著梯子。梯子上頭總是有敵人,只有殺了他們自己才能繼續往上爬,好不容易爬到了梯子頂部,又要提防下面的敵人。
也就是防守。
防守戰缺乏輸贏的刺激。贏了是理所應當。道三生來就對進攻作戰樂此不疲,卻在對付梯子下面爬上來的敵人中喪失了熱情。也無法期待數量。這些都淡化了道三對輸贏的執著。於是,出現了另一個道三。
道三遠遠望著突擊而來的敵人,就像是一位風流老者在紅葉的季節欣賞四方的景色,臉上帶有幾分慵懶,怎麼也不像一名就要指揮作戰的大將。
不過,道三卻也沒有冷眼旁觀。
他已經從案几旁站了起來。
他不停地揮舞著令旗,巧妙地指揮著五個陣隊的人馬,首先用鐵炮擊潰敵軍的前列,接著又令弓箭組左右夾擊敵軍的側面,趁敵人陣腳大亂時長槍組立刻進攻,一見敵人的中軍不穩,道三馬上從左右的母衣眾 中挑出三名:
「取道塵的首級來」。
他有條不紊地下著命令,就像是老練的廚師吩咐備菜一般。富有作戰經驗的道三斷定,混戰中敵人的將領往往容易被孤立,現在正是接近的機會。
道三的判斷極其準確。三名母衣武士疾如閃電般飛馳而去。他們直奔亂軍隊伍中的中軍,瞄準道塵後包圍上去,就像割草般輕易取下了他的首級。
前後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
主將一死,敵軍頓時大亂,紛紛朝著長良川逃竄。
道三放聲大笑。
(知道我的厲害了吧!)
他捶了捶腰,重重地坐了回去。有點累了。
道三的將士們就像獵犬一般追逐著潰敗的敵兵。然而道三清楚地知道,眼前暫時的勝利,改變不了最後的結局。
(不過,多少能喘口氣。)
也只有這一效果而已。
霧很快散去,聚集在對岸的敵軍主力,兵分三路開始渡河。
敵軍鋪天蓋地地湧來。三路兵力中的兩路大有從左右迂迴之勢。估計是想大範圍包圍道三的部隊。道三一眼就看穿了。因為這也是他經常用的拿手戰術。
(難道我要死在自己的戰術下?)
道三自己都覺得滑稽。
他下令鳴鼓收兵。
道三打算先把分散在戰場的士兵們集中起來組成一隊,拼足火力將敵人的包圍圈各個擊破。
話說信長,他正在領兵北上。
途中,他幾度駐足等待追來的家臣們,然後又接著趕路。很快就到了富田大浦的村落。聖德寺就坐落在此。三年前,道三與女婿信長在此上演了一場戲劇性的會面。信長穿過寺院的山門時,不由得悲從中來。
「蝮蛇,你一定要活著啊!」
他在黑夜中大喊。
喊著喊著,他忽然發現,與道三見面是在天文二十二年四月二十日,雖說年號已經變了,今天卻是三年後的同一個日子。
也許是偶然。
信長卻不這麼認為。
(道三的計算太高明了。)
他不禁驚嘆。莫不是蝮蛇故意選在和自己見面的四月二十日,來作為自己的忌日吧?一定是這樣。四月二十日成為忌日的話,對弔唁道三的信長而言將是具有吉日和忌日的雙重意義。而信長一輩子也不會忘了道三吧。
(此人竟然想得如此周到。)
年輕的信長為自己的發現無比感傷。
迎著晚風疾馳的信長不時用手拭著淚。
趕到木曾川支流足近川的土堤時,天色大亮。
太陽出來了。
回頭看看,追來的人數已不下三千人。
「殿下,您聽!」
有人騎馬湊近前來。是織田家的大將柴田權六勝家。
聽見了。
對面的薄霧中,從美濃平原的遠處隱約傳來號角聲、鼓聲和鐵炮聲。道三似乎已經開始決戰了。聲音來自北邊。稻葉山就在北邊。戰場一定在長良川的渡河口附近。
相距尚遠。
「還有幾里地?」
「呃,最少有四里吧!」
柴田權六答道。
信長策馬立在土堤上,眼前是足近川。
「渡河——上!」
信長揚鞭喊道,自己已經一馬當先下了河灘,又蹚進水流中。
三千織田大軍開始過河。他們有條不紊地向前行進,眼前逐漸出現了連綿的低矮的丘陵。
讓人吃驚的是,這些大小不一的丘陵,竟然都被布置成敵軍的野戰陣地,無數的旗幟迎風招展。
是義龍的小分隊。
雖說是分隊,人數也超過信長的部隊。
——估計信長會搬來救兵。
義龍猜想,便派了牧村主水助、林半大夫等率領一支部隊部署在此,阻擋信長前往戰場。
這些丘陵陣地的將領們無不接到命令——
只需防守。就算信長挑釁也只守不攻。
所以,他們在陣地前挖了壕溝,搭了柵欄,插了削尖的樹枝,建起了堅固的野戰堡壘。
要想攻城,通常需要比守兵多出十倍的人數。信長的人馬卻比守兵還要少。
信長部署好部隊,立即命令鐵炮隊和弓箭隊前進,開始射擊。
卻不見敵軍出來。
對方開始用鐵炮回擊。信長又派出了先鋒隊。
敵軍在柵欄里架起鐵炮,織田的先鋒隊進入射程後,便成為活靶子。
信長在馬鞍上急得快要跳起來。
「我要踏平你們!——」
他驅馬進入敵人的射程內幾次試圖突擊,卻不見成效,身邊的護衛們還白白賠上了性命。
他只好從柵欄前後退一町開外,布置好鐵炮陣後再次開戰。
此間,從稻葉山城下長良川的方向,傳來震耳欲聾的戰鬥聲。
(蝮蛇這傢伙,正在以死相拼吧。)
一想到此信長心裡百般不是滋味。他騎馬在原地兜著圈子,嘴裡不停喊道:
「蝮蛇,你要死了嗎?要死了嗎?」
道三此時正在硝煙中。
敵人已經將自己包圍了。
道三剩下的部隊,好幾次突擊衝破了敵人的包圍圈。
然而,就算是衝破了,敵人卻又從四面八方湧出來,包圍圈正在逐漸縮小。
敵人儘可能地用鐵炮射擊包圍陣中道三的士兵們,這種戰法果然奏了效。
道三的士兵們無法與敵人刀劍相拼,不斷有人中彈倒地身亡。
道三命令士兵們逃入松樹林中躲避彈雨。
利用松樹來抵擋子彈。
敵人的騎兵隊卻不示弱,勇敢地逼近前來。
敵人的目標,現在只剩下一個道三。
道三身邊僅僅剩下幾名母衣武士護駕。
他卻仍舊坐在案几上,紋絲不動。
年輕時,他上陣時從不用案幾,而是在馬上坐鎮指揮,馳騁沙場,時不時還親自揮槍上場突擊,現在的道三,卻極力剋制著這種衝動。
反正,橫豎都是死。他不想沉不住氣慌忙應戰,損毀自己的形象。而是要拿出美濃國主的風度,沉著地坐在案几上迎接最後的時刻。
這時,道三的知己好友、亡妻小見方娘家的主公明智光安趕了過來。他是今日之戰的主將。
他的臉似乎中彈了,半邊臉都是血污。
「殿下,快撤吧!」
明智光安喊道。他打算拼出一條血路,讓道三退避到城田寺。
「明智你才應該撤呢!」
道三微笑著告訴他,自己有些累了,不打算離開此地,立即撤回明智城是最後的軍令。他又道:
「回了城,把我的話捎給十兵衛光秀。」
光秀聽從道三的命令並未出陣,而是留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