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量決定勝負。
敵方的義龍擁有一萬兩千兵馬,而自己鷺山城中的人馬只有他們的六分之一,道三對自己的落魄光景也只好苦笑不迭。
(倒是和我預想的人數差不多。)
道三心想。
(不過正如世上的凡夫俗子所盼,要是出現奇蹟就好了。)
堀田道空和赤兵衛等人都心懷期盼。他們每天都一邊祈禱一邊核實著城裡的人數,當他們認識到不可能再增加時,便去央求道三:
「主公,咱們吹號吧!」
他們想做最後的嘗試。得到道三的同意後,他們在城牆的各個角落配置了擅長吹號的人,輪流讓他們吹著。
——加入道三這邊吧!
他們用的是催促各村的海螺。滴滴的螺號聲傳遍了整個美濃平原。號手和風向不同,有時候能傳到三四里開外。
吹號的士兵們立在城牆處,不分晝夜地對著東、西、北三個方向吹著。之所以不對著南邊,是由於敵人的稻葉山城位於南側。
鷺山城地處美濃平原的正中央。螺號聲響徹天際,越過田野。廣大無垠的田野上,螺號聲中透著一股哀傷。
四處春意盎然。從城牆上放眼望去,有的村莊開滿了白梅,有的則是粉艷的桃花,看上去就像是童話中的風景畫一般。而對著這些春光中的村莊吹著螺號的道三手下的兵士們,又何嘗不是畫中的人兒呢?
螺號聲持續了兩天兩夜。
然而所有的這些村莊里,卻未見有一匹馬或是一名士兵前來助陣。夜裡,道三躺在床上聽著空曠的螺號聲,倍感凄涼。沒想到自己最後的時光,竟然會在這種寂寞荒涼的伴奏聲中度過。
第三天早晨,道三起身後立即喚來堀田道空:
「讓他們別吹了。」
他的臉色很難看。
道空跑到城牆上,命令吹號的士兵們停下。士兵們一副盡了力的表情,紛紛放下了螺號。
城池內外,又恢複了先前的寂靜。
接下來要看戰術了。
己方的人數太少,無法在平原交戰。看來只好躲在山裡,利用天險來開展山地戰了。一向喜歡光明正大地在平原決戰的道三,並不喜歡像猿猴一樣上躥下跳地進行山地戰。
四月初,道三召開了最後一次軍事會議,決定了基本方針。
「先挑一天颳風的夜晚火燒稻葉山城下的街市。」
稻葉山城下的街市井口(現在的岐阜市)因道三斷然採取了經濟行政手段「樂市樂座」而異常繁華,道三一向引以為豪。他做夢也不曾想到,自己會親手燒了這座街市。
然而事出無奈。城下一幢幢的武士住房就像是整座城的碉堡。必須先燒了這些碉堡,才能對付主城。
翌日颳起了風。
巳刻一到,道三開始行動。他親自率領全軍渡過長良川,就像強盜隊伍的首領似的迅速趕到稻葉山城下,命令道:
「放火給我燒!」
道三的將兵們手持火把,都化身為火魔闖入大街小巷,所到之處統統點燃。
到處都躥起了熊熊烈火。
火光下的道三策馬立在名為恩明巷的小巷邊,黯然看著四周的夜色。
前方的稻葉山高高聳立,道三親手建成的百攻不破的稻葉山城躍入眼帘。點點篝火猶如星星點綴著黑黝黝的山峰,敵人不斷在本丸、二之丸、三之丸 中出沒。
只是,義龍即使被人少勢弱的道三燒到了腳後跟,也不見他出城應戰。
義龍眼裡的假父親道三,在戰術上簡直就是出神入化的名人。既然他敢明目張胆地過來放火,就一定做好了好幾步的打算。
當然,道三也做好了相應的準備。倘若敵人打開城門攻打過來,埋伏在兩側的伏兵則會從側面痛擊他們,同時佯裝後退把他們引誘到長良川河畔低洼的濕地里,包圍他們從而一舉殲滅。這種夜間作戰最適合以小部隊對付敵人的大軍。
敵人卻毫無動靜。任憑道三的人馬好生折騰,就是不予理睬。
道三一見燒得差不多了,又勒馬等了一會兒,發現對方沒有出城的意思,便向地上啐了一口痰道:
「真沒勁。」
他掉轉馬頭迅速下令到野外集合,全軍開始向稻葉山城東北方向四公里處的丘陵地帶——北野城進發。
途中,他撥出一隊人馬,下令放火燒了自己一直隱居的鷺山城。
經過大橋村時,後面的天際升起一縷黑煙。鷺山城被淹沒在火海中。
(都燒光了。)
道三騎在馬上頻頻回首,他乾涸的雙眼注視著原野上空的煙霧。
這座城裡有太多的回憶。記得剛到美濃的時候,第一次拜見土岐賴藝便是在這座城的大殿里。也是在這裡,他為了得到深芳野,舉起長槍刺中了畫中老虎的眼睛。把賴藝推向酒池肉林使其成為廢人的,也是在此時熊熊燃燒的這座鷺山城裡。美濃到手後,他把稻葉山的主城讓給義龍,自己則隱退到這座城裡,把濃姬在內的幾個孩子撫養成人。這麼一想,自己人生的畫卷,開始於這座鷺山城,隨之徐徐展開,最後仍在此地告終。
(我這一生都在燃燒。)
道三心想。然而,他並沒有停下腳步,而是舉旗向北行進。
不久就到了北野城。
數日後。
道三把距離北野南側二里開外的岩崎城,指定為北野城防守的最前線。部將林道慶負責把守此地。
可以說是北野城的出丸。岩崎城地處低矮的丘陵,連接北野的街道自下朝北而行。敵人想進攻北野城,就必須先拿下進攻路上的岩崎城。
四月十二日,義龍率領大軍攻打岩崎城,雙方短兵相接,僅僅一天,岩崎城陷落。守將林道慶向北野城的道三派出傳達遺言的使者,放火燒了城中心,在火焰中剖腹自盡,結束了生命。
「道三的手段也沒什麼特別嘛。看來他青雲直上的法術已經不靈了。」
岩崎城的陷落使義龍和他的部將們歡欣鼓舞。
「一點兒也不奇怪,」道三聽到這條傳聞後,自嘲地笑了,「既然已經沒有法術了,我齋藤道三也就是個行屍走肉而已。」
道三沿著山脊朝山裡奔去,徑直進了他以前特意為賴藝建造的山城大桑城。然而他並不打算要躲在這座城裡。
敵人追到這裡多少要花些時間。藉此時機正好回顧一下自己的人生。
進了大桑山裡的翌日清晨,竟然罕見地下起了霜。兩個時辰後,山峰和幽谷看上去都似乎鋪上了一層白白的雪。
「難道是老天要讓我欣賞這山中的雪景?」
道三心中歡喜,沿著下了霜的小徑攀上了山中一座叫南泉寺的寺院。沿著長長的石階拾級而上時,霧氣散去,四月的陽光從雲層中照射出來。林間結的霜迅速融化,剛才的雪景猶如曇花一現。自然界尚且變化無常,人生繁華又何嘗不是如此?
南泉寺里供奉著被道三趕走、最後客死他鄉的兩名美濃太守的牌位。即土岐政賴和賴藝兩兄弟。道三召集和尚,撥了巨款,在此供奉二人。事到如今竟然會在這兩名美濃舊主的靈前傷感不已,就連道三自己都不明所以。道三的政治哲學遵循「君主無能乃罪惡所在」的原則,一定是出於此因,道三自己才趕跑了前兩代的美濃國主:
「我也要加入進來了。」
便躋身於其中。而道三又出於大意淪落到被義龍驅逐的境地。只是與前兩代不同的是,這個男人不會像他們一樣為了保住性命落荒而逃。他甚至謝絕了女婿織田信長讓他到尾張避難的好意,準備體面地迎接最後一戰。
除了被殺害的孫四郎和喜平次,道三還有兩個兒子,尚且年幼。他們現在正被藏在北野的深山裡。道三的首要任務是先把二人送到國外。
道三喚來了赤兵衛。這個京都妙覺寺本山的雜役出身、長相猙獰的男人,跟隨道三征服美濃後當上了國守,眼看又要重操舊業。
「殿下。」
赤兵衛跪地叩首後抬起了臉,這陣子他也明顯見老了。
「赤兵衛,這出漫長的戲快要唱完了。你回京都去吧。」
「啊?」
赤兵衛驚訝地張大了嘴。理所應當,他早就做好了和道三同生共死的準備。
「那、那怎麼行。」
他著急地想要爭辯,道三卻沉默地蹙起了眉頭。道三從庄九郎的時代開始就一直將赤兵衛用作手足,卻不喜歡手足多嘴插話。
「我讓你去,你就乖乖地去。順便把我剩下的兩個兒子帶上。明白了嗎?」
赤兵衛沮喪地低垂著腦袋。
「離開美濃時,把他們頭髮給剃光了。」
「啊?是要當和尚嗎?」
「這樣才能安穩。要當上武士大將太艱難了,即便像我這等才華最後也不過如此下場。到了京都後直接帶到妙覺寺本山去吧。妙覺寺是你我曾待過的地方。後來也一直通過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