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編 石破天驚

僅憑一句話就改寫了整個歷史,恐怕也只有這個例子了。

「隱居在鷺山的主公,並不是您的親生父親。」

長井隼人佐道利一語道破了天機。

還不僅如此,他繼續說:

「主公您真正的父君,正是先代的美濃國主賴藝啊!」

「此、此話當真?」

義龍全身的血液竟像是凝固了,連手指尖都頓時變得煞白。簡直不敢相信,無法相信。先代的土岐賴藝被父親道三趕跑時,當時十六歲的自己初次隨軍攻打大桑城,揮槍從大手門蜂擁而入。簡直荒唐至極。就算自己不知情,卻奉了假父親的命令親手將親生父親趕出了國門。

「我不信。」

義龍腦海一片空白。

過了一會兒,他的臉上開始有了血色,思考能力逐漸恢複過來。很多疑問都茅塞頓開。父親道三在眾多的子女當中,唯獨對自己極其冷淡,這不就是最好的證據嗎?而且,傳聞中還說道三打算廢了自己,把美濃國主的位置讓給弟弟孫四郎。

「隼人佐,我再問你一次,此事可是千真萬確?」

「不是我一人這麼說。美濃國內,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恐怕也只有主公您被蒙在鼓裡。」

「如果此事屬實,那麼鷺山殿下不僅不是我的父親,還是我的殺父仇人,對不對?」

「正是。」

告密的長井道利認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嚇得說不出話來,跪在地上肩膀不停地哆嗦著。

「隼人佐,對不對?」

「是,正是。的確如此。」

「隼人佐,父仇子報。對方是鷺山殿下。」

義龍不禁脫口說了出來。他意識到自己話里的嚴重性,怒目圓睜,嘴角下垂,身子因為憤怒而開始顫抖。

「是,是啊。」

長井道利抖得越發厲害了。

「報仇。」

義龍自言自語道。往往在這種時候,語言帶有某種魔法。義龍的內心已經失控。要想勉強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需要強大的富有磁性的言語。

那就是報仇。

除此以外,已經沒有其他選擇可以挽救被真相撕裂的義龍。否則,義龍恐怕要一輩子活在戰慄和震驚當中。

「報仇。」

義龍又重複了一遍,就像得到了奏效的咒語一般,身體停止了抖動。

「要不要下手呢?」

他又恢複了一貫的半睡半醒般遲鈍的表情,似乎在自言自語。

「不過,殿下,」長井道利仍在哆嗦,他想要減輕自己告密的罪過,「什麼?」

「您到底是賴藝殿下還是道三殿下所生,天下之大只有一個人知道。那就是您在川手正法寺削髮為尼的生母深芳野夫人。您親自去問問比較穩妥。」

「有道理。」義龍點頭道,「不過,隼人佐,如果母親告訴我的確如此,我該怎麼辦呢?」

「這……」長井道利低頭說道,「請殿下定奪。」

「是啊,要我自己決定。」

義龍起身離座,帶了幾名隨從,出了稻葉山城直奔川手的正法寺。

不速之客義龍造訪時,深芳野剛從庭院里的楓樹上剪下一枝紅葉,供在佛像前。

她馬上備了座,自己坐在下方。

「母親。」

坐在上座的義龍開口叫道。美濃的國母是道三的正室明智氏小見方。前幾年小見方因病已經不在人世。總之,深芳野作為道三的偏房,在這個國家的地位並不高。考慮到她是當今國主義龍的生母,入佛門之前被尊為夫人,削髮為尼後,才勉強允許她住在正法寺中的持是院。

「什麼事?」

深芳野小聲問道。

「讓左右退下。」

義龍的家臣和深芳野周圍的人都退下後,他從上座下來走到深芳野跟前,把手放在她的膝蓋上。

「請告訴我真相。道三殿下不是我的親生父親對嗎?」

「啊!」

深芳野驚得張大了眼睛。她一動不動地凝視著義龍。很快她又垂下眼帘,極力想要掩飾臉上的表情,然而她膝蓋上雙手的戰慄暴露出她內心的波濤洶湧。

「難、難道是真的?」

義龍叫出聲來,深芳野猛地抬起臉。

「我不能說。」

她低聲道。義龍不禁憐憫起眼前的母親,他扶著深芳野的肩膀說:

「母親,兒子不願打聽您以前的風流舊事。但是我必須要知道,母親您原本是賴藝殿下的偏房,有孕在身卻被道三搶走了。是這樣的嗎?這可是有頭有臉的人告訴我的。」

義龍稱呼道三時已經不用尊稱了。

「道三對待母親如此冷酷,不立為正室,還娶了明智家的小見夫人,讓您終身為妾。對母親來說,道三太應該被詛咒了。」

「殿下還不懂男女之事。」

「您別騙我了。母親年紀尚輕就看破紅塵遁入空門,難道不是為了報復道三嗎?義龍是您的兒子,怎麼會不懂呢?」

義龍說。深芳野泣不成聲,連忙抬起袖子擦臉。

「告訴我吧。義龍是先代美濃太守土岐賴藝的兒子。」

義龍深深望著生母的臉孔。

深芳野更加傷心了。她纖細的脖頸微微顫動著,讓義龍覺得她只不過是個懦弱的女子罷了。他對母親滋生出一種奇妙的陌生感,就像聞到了某種不快的氣味。

「老娘們。」

義龍拚命忍住想要喊出來的衝動,很快移開了眼光。然而,孕育自己的女人還在繼續哭泣。

義龍耐心地等著深芳野的回答。只要她的一句話,年輕時被四周叫做莊九郎的道三在美濃苦心經營的權力這一藝術品將灰飛煙滅。庄九郎即道三眼中這個不起眼的女子,將淡然地把他推向不幸的深潭。

義龍還在盼望母親嘴唇開啟的瞬間,深芳野的沉默卻漫長無邊。他終於爆發了:

「母親,你不回答也行。義龍只好相信這是真的了。我的父君不是齋藤山城入道道三,而是先代美濃太守、土岐源氏的嫡流美濃太守賴藝殿下。」

「殿下,」深芳野終於抬起了頭,「如果是這樣,您打算怎麼辦?」

「義龍身為男子,當然選擇男子之道。」

義龍站了起來。他走出去拉上門,停了一會兒聆聽裡面的動靜,深芳野好像還在慟哭不已。

義龍從走廊上飛身躍下,他的龐大背影落在了院里。之所以如此,是為了平靜自己的心情。

鷺山的道三自然不知道發生的一切。他並沒有明確表示:

廢去義龍之嫡位。

雖說阿勝報仇一事使他對義龍更加憎惡,卻還沒到從心底開始考慮廢嫡的地步。坦率說,他已經年過古稀,沒有精力去完成廢嫡的大事。

他希望安穩的生活。

這種願望越來越強烈。在他身上,從前精力旺盛的權術家的影子已經逐漸遠去,他正在迎接和平而慵懶的老年。

而且——

道三重視的是義龍的愚笨。孫四郎以下的親生兒子們更是不值一提。就算換人也是無用。當初傳位給義龍時,他就認定這個乳臭未乾的肥豬不會有任何作為。

道三不曾想到,知道義龍出生秘密的還有深芳野。他曾經貪戀過她的肉體,並加以利用。道三在實現美濃的夢想時,深芳野確實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不過現在已經無用了。喪失了利用價值的深芳野,到川手的寺廟出家為尼與世隔絕。也不過僅此而已。深芳野無言地告知了義龍事情的真相,點燃了義龍心中的熊熊怒火,如此重大的事件,道三做夢都不曾想到。除了自己以外,所有人都是無能懦弱的,都是為了被自己利用而存在的,這是這個年老的英雄過於慣性的思維。

義龍得了重病——

當他聽說這一消息時,這種思維讓他沒有覺得任何意外和蹊蹺。

(義龍得病了?那個怪物實在是太龐大了。龐大的身體肯定要出問題。估計某個部位已經開始崩潰,弄不好會一命嗚呼。)

他一心這麼想。倘若義龍死了,道三也不會讓親生兒子孫四郎繼位。義龍有子嗣叫做龍興。當然應該讓龍興繼位。這樣的話,美濃的統治者中將不會有道三的血統。他已經做好了這種思想準備。這個老人通過親身經歷徹底看透的是,就算硬把無能的人推上王座,也遲早會因為無能而垮台。

(反正,我死後美濃一定會落到尾張的女婿之手。那個年輕人一定會這麼干。他擁有與生俱來的天分。我苦心經營的美濃國,將成為他壯大實力的好肥料。這樣也好。)

道三心想。處於這種超然和虛無境界中的道三,自然不會浪費精力去注視義龍這種人物的一舉一動。

義龍的病,竟似一日比一日加重了。這個消息已經傳遍了千家萬戶。

弘治元年的十月,義龍的家臣日根野備中守作為使節來到了鷺山城。

「臣惶恐,稻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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