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三告訴濃姬和尾張織田家結親的事情,是在天文十七年的年底。
這天早上,道三讓侍女傳話給濃姬:
「有話要說。自己單獨到鴨東亭來,我在那兒等你。」
他現在住在鷺山城。
最近道三把自己的稻葉山城讓給了嗣子義龍(深芳野所生之子,生父是前代主公土岐賴藝),自己修建了鷺山的廢城後搬了進去。庭園造得極其美觀,特意挖了運河把長良川的水引進城裡,又引入庭園,起名叫做鴨川。
連綿起伏的假山讓人聯想起京都的東山群峰。庭園裡的一草一木都是道三親自設計的。
一般的園藝愛好者們都喜歡常青樹,道三設計的庭園中卻以櫻花樹居多。不僅是喜歡觀賞櫻花,他還喜歡把它用作木材。櫻花和道三兩者之間,精神上存在著何種默契呢?
連風都是靜止的。
濃姬推門走出長廊,抬眼之處都是湛藍的晴空。她踏著碎步穿過長廊。足底踩在地上傳來寒意,倒好像感覺到冬日的溫暖。
濃姬下了台階,侍女各務野早早擺好了院里行走用的拖鞋,她穿上鞋,環視著庭園。
「暖和得櫻花像是要開了。」濃姬說。
滿園的櫻花樹卻似乎不領濃姬的情,光禿禿的樹枝直指天空。
「春天快到了吧。」
各務野接話。她已經從府里的傳聞中聽說了濃姬的婚事。春天——她指的不是櫻花,而是濃姬這個年紀嶄露的芳華。濃姬對此卻一無所知。只有她自己,尚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將何去何從。
濃姬別過各務野,獨自沿著庭園中間的小徑朝著鴨東亭走去。
有一座亭子。
父親道三入道穿著厚厚的棉服坐在中央。
身旁是道三喜愛的貼身侍衛明智城的嗣子明智十兵衛光秀。
從小道三就對他視同己出百般呵護,如今已長成翩翩美男子。是濃姬的母親小見方的親戚,兩人是表兄妹。
「十兵衛,你先退下。」
道三吩咐光秀道。光秀低頭行禮後優雅地退後幾步,乘著空當瞄了一眼濃姬。
接著,他又急忙收回了視線。不巧和濃姬的眼睛對個正著,他慌忙轉開臉。
「歸蝶。」
光秀離去後,道三喚著女兒的小名。
「你坐下。」
濃姬順從地坐下了。她微微地側側頭,似乎在問父親有什麼話要說。她的眼睛清澈見底。
「到底是表兄妹呀,」道三笑了起來,「不容置疑,眼睛嘴巴像極了十兵衛。」
其實,道三經常覺得,濃姬和光秀雖是表兄妹,卻一點兒也不像。然而今天的開場白卻說出這番沒頭沒腦的話來,看來這個做父親的有點心虛。
濃姬去年有了初潮,之後就出落得越發楚楚動人了。就連道三和她相向而坐時,都覺得耀眼,甚至有時候紅著臉轉移視線。
(我這輩子看了那麼多女人,沒有一個比得上歸蝶的。)
這種時候,道三與其說是用父親的眼光,不如說是用男人的眼光不自覺地去打量濃姬。現在也是如此。
濃姬坐了下來。她彎腰時動人的曲線,讓道三忘了自己父親的身份。狼狽之下,他只好隨口說「和十兵衛很像」來掩飾自己的失態。不,是打消自己儼然陶醉其中的心情。
「以前,」濃姬開口道,「父親大人不是經常說我和表兄十兵衛根本不像,共同之處頂多就是皮膚白而已,今天怎麼說起反話來了?」
——濃姬小聲地提出抗議。
「是嗎?我怎麼不記得?」道三開心地笑著,「我以前那麼說過嗎?」
「您忘了吧?」
「糟糕,忘了。」
「您真無情。歸蝶連說這話的去年的幾月幾號都記得。歸蝶總是想著父親大人,這就是父親大人心裡沒有歸蝶的證據。」
「這……」
道三拍了拍額頭,笑著做出無奈的樣子。能夠讓他做出這種輕鬆動作的,世界上也只有濃姬一個人。
「那我重說。你和十兵衛,小時候很像。後來長大了就不像了。這回行了嗎?」
「對不住您了,」濃姬俯首咯咯地笑著,「我逗您玩兒呢。」
天突然陰下來了。瞬間,庭園裡的樹木和石頭上的苔蘚立刻變回了冬天的顏色。
「我有話要對你說。」
道三誇張地傾下身子,伸出雙手,放到地上的火盆上烤火。
「雖然在我眼裡你一直是個小女孩,但你還是長成大姑娘了。」
「那有什麼法子?」
濃姬想笑,卻馬上換成一本正經的神色。她直覺,今天的話和她的親事有關。
「父親大人,是要讓我嫁給十兵衛嗎?」
濃姬不知不覺地脫口問道。
「哦,你喜歡十兵衛嗎?」
道三面露詫異之色,又很快恢複正常。雖說是表兄妹,對方畢竟是齋藤家臣的兒子。
「不是,沒什麼。」
濃姬倒是若無其事。她知道,父親道三十分溺愛明智十兵衛光秀這個聰明英俊的美濃名門之子,自己從小也就自然地對光秀懷有好感。而且剛才的話題說到了光秀,所以才脫口而出。
「不是的,沒那回事……」
濃姬又重複了一遍,臉上也漸漸出現了紅暈。她說的是真心話。她並沒有太多接觸到父親的貼身侍衛光秀的機會,還談不上喜歡對方。
「如果你是庶子的話,」道三說,意思是如果是側室所生還有可能,「下嫁倒也無妨。但是你是嫡出,而且是我唯一的女兒。當然能嫁的地方不多。一國的大名才能門當戶對。」
道三稍作停頓後,又接著說:
「嫁到尾張去。」
「什麼?尾張?」
「織田信秀的嗣子,叫做信長的年輕人。比你大一歲。」
誇張地說,濃姬的婚事攪得整個美濃齋藤家沸沸揚揚。道三命令家臣堀田道空負責此事,並吩咐道:
「花多少錢都可以。盡量辦得氣派些。」
之所以選道空,首先是因為他精通茶道,懂得器具的美醜。而且此人還熟知禮儀。不僅如此,此人素來有出手闊氣不善計較的名聲,因而特意挑選了他。道三多次囑咐他,不用省錢。
喜歡各種器具的道空,領命後歡呼:
「這可是天賜良機啊。」
他欣然領命,立即派人前往京都,請來了繪畫師、木匠等器具師傅。
道三另有打算。
(即使花再多的人工費,辦得再隆重,也算不上什麼。和織田家一打仗遠不止這些。)
織田信秀貪戀美濃富饒的田園,想據為己有才會數年來一直挑釁。雖然每次道三都把他打得落花流水,然而著實也為之煩惱。比起和尾張打架,道三更重視的是在美濃建立起新的體制。
(隔壁住著信秀這樣精力旺盛的好戰家,真是我最大的不幸。)
道三想。不僅需要大量的軍費,士民也疲憊不堪。士民一旦疲憊了,就會將矛頭轉向統治者。
(都是道三造成的,以前的土岐時代多好啊!)
他們會想。織田信秀的好戰對道三而言真是最大的麻煩。
(這場聯姻能解決的話,太值了!)
他想著,又燃起了對將來的希望。女婿信長聽說是個無可救藥的蠢貨。信秀一死,也許木曾川對岸的尾張平原就會像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一樣落到自己手中。
濃姬有著與其外貌不相稱的風風火火的性格。
當然,她每天都待在房裡。陪著母親小見方喝茶吟詩,偶爾到院子里走走,幾乎從不走出鷺山城。
然而,她甚為寵愛的侍女各務野作為她的分身,已經到了尾張。各務野化妝成商販,潛入到信長居住的名古屋城和他父親信秀居住的古渡城,到處打聽著自己主人未來的夫君信長的人品。
濃姬派她去的。她想儘可能地知道未曾見面的丈夫的事情。當然並沒有什麼重要的目的。
「我只是想知道。」
濃姬吩咐著各務野。這個少女好奇心很強。當然,這種時候,沒有哪個女子會不關心和好奇未曾謀面的夫君的吧。只是濃姬和其他大名家的女兒不同的是,將其具體付諸行動。
「不許讓父親大人知道。」
她叮囑各務野。各務野以回家探親為由出了府邸,徑直去了尾張。
不久後回來了。
「那個人怎麼樣?」
濃姬把各務野帶到房間里,讓侍女在走廊上放哨,不讓任何人進來。
「是位俊俏的年輕公子。」
各務野屏住氣說道。她在名古屋城的街上看到了信長。帶著五六名隨從,頭上纏著頭巾拿著六尺棒,走在街上,看上去像是個武士家的下人。
一問街上的居民,說這位少主正在抓野狗。各務野差點沒樂得笑出聲來,仔細端詳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