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編 濃姬

「贏不了蝮蛇。」

織田信秀第一次產生了這種想法。損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隻身從美濃平原逃回尾張古渡城的信秀,在城裡的寓所內整整躺了兩天兩夜。

「接下來要怎麼辦?」

他思考著。

敵人不僅僅是美濃的蝮蛇。國內也有,東部也有。東部的敵人是盤踞在駿河、遠江的今川義元,勢力頗為雄厚。而鄰國三河的松平氏也和今川結為同盟,共同與己為敵。

幸好,信秀在與他們的交戰中不但從未失利過,還侵入三河的部分地區,奪取了松平家數代人駐守的安祥城,並以此為據點向東擴張。

因此,信秀稱得上是東海的常勝將軍。

「想不到竟然敗給了蝮蛇。」

他一想到這裡,就覺得滑稽可笑。每次出兵都大敗而歸,實在是摸不著頭腦。

陸陸續續的,美濃戰敗的家臣們都帶著傷回來了。

信秀親自到城門口接應,對每個人打著招呼,時不時還大笑著說:

「哈哈、哈哈,運氣不好而已。大家都辛苦了。」

聽起來像在唱歌。

戰敗的將士們看到自己的殿下在這種情景下還談笑風生,不覺放寬了心,士氣多少也有點兒恢複。

嘈雜的人群中,只有一件事是信秀最擔心的。

「蝮蛇不會趁機追到尾張來吧?」

蝮蛇的奇怪之處在於,狠狠打擊主動挑釁自己的人,即使對方半死不活地逃走,他也決不追趕。

「不過這次可不一定。」

信秀在回城的第三天,迅速整頓了兵馬。讓剛剛出陣回來的人回去休養,原先留下守城的人則組成了一支兩千人的部隊。

「再去一趟稻葉山城。」

他親自率領大軍渡過木曾川,又出現在美濃平原的戰場,這裡還躺著不少自己士兵的屍體。

深夜。

信秀一路疾馳到稻葉山城的城下,開始到處放火。火光衝天,城裡響起了鼓聲和鐘聲的警報。

「撤退!」

他大喊著率先退離,回到木曾川等到將士聚齊後,分頭乘上早就預備好的船隻,一刻不敢耽誤地逃回尾張。

「這麼一來,蝮蛇會以為織田尚有餘力不敢進攻。」

他心裡盤算。總之,再沒有比他更勤快的人了。

接下來的幾個月,信秀都緊張地注視著美濃蝮蛇的一舉一動,奇怪的是稻葉山城異常平靜,根本沒有要討伐自己的跡象。

「真是個怪人!」

信秀恨恨地想。自己就像個沒有對手的相撲選手。

取而代之的消息是,駿河的今川義元聽說信秀戰敗,便聯合三河的松平廣忠出兵想要奪回三河的安祥城。

不過,還只是傳聞。

「此事很有可能,快去確認。」

他命令道。信秀曾經為了打探今川氏的消息,派了數十個間諜前往駿府(靜岡)城下,讓他們從事商業或仕官等。

這些人中有人回來報告:

「今川殿下經不起三河的松平三番五次的訴苦,答應要奪回安祥城。但不是馬上出兵。而是要等到天氣變暖,樹葉發芽時。」

說實在的,信秀確實鬆了一口氣。

即使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信秀也不曾放棄自己喜愛的連歌。他還堅持著每天練馬的習慣。否則——

就連殿下也屢敗不振了。

府里的人將這種傳聞傳播出去,國人將會用這種眼光看他,最後傳到鄰國的耳朵里。

信秀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舉著火把去城裡的馬場。

正好一個月前,有個奧州的馬販子帶來一匹青色的駿馬,信秀每天早上都騎著它練習,小半會兒就大汗淋漓。最近,這成了他每天必做的功課。

日出前的一大早,信秀便出來遛馬,東方的天空開始泛起魚肚白時,他來到城裡一棵叫做「羽黑松」的盤根錯節的松樹下,正要下馬。

「父親大人。」

樹根處有人叫他。一名少年正坐在樹根上。

「我說誰呢,原來是吉法師呀。」

信秀把馬韁交給馬童,大步走了過去。

「什麼吉法師,我是信長。」

少年說。他說得不錯,已經年滿十四歲了。去年剛辦了成人禮,正式取名叫做織田上總介信長。

幾天前,信秀從他的師傅平手政秀那兒得知,他從自己居住的名古屋城溜過來玩兒。

今天早上卻剛剛才見到。

「哈哈,不好意思了。吉法師叫習慣了。」

「父親腦子不好使了吧。」

少年說,他並沒有要站起來的意思。信秀才剛四十歲,還不至於到了腦子不好使的年紀。他苦笑著,再定睛一看,信長的手裡拿著一節大竹筒,正不停地送往嘴邊吸溜著。好像裡面裝著稀飯。

「就你一個人嗎?」

「是啊。」

信長點點頭。信秀忍不住道:

「中務(平手政秀)爺來告狀,說你總是動不動就一個人跑出城去。」

「城外更有趣。有河有野地還有村子,別提多有意思了。」

「是嗎?」

信秀光是笑著,絲毫沒有責怪的意思。與其說他放任孩子,不如說他原本就沒有要教育孩子的意識。

「這次也跑出來了吧?」

「半夜跑的。和大手門的看守們玩了一會兒。」

「那是什麼?稀飯嗎?」

信秀用手指了指竹筒,信長這才笑了。

「父親你也來點兒吧。」

他把竹筒硬塞給信秀。連信長的生母都嫌棄他,他也不喜歡和人親近,唯獨對父親懷有感情。

竹筒就是他感情的體現。

信秀不忍分享他的稀飯,不過騎了好一會兒馬,確實有些口渴:

「那我就喝了!」

他接過來送到嘴邊,猛地灌入口中,卻慌忙吐了出來。這哪裡是稀飯,帶著一股刺鼻的騷臭味。

「什、什麼玩意?」

「牛奶啊!」

信長惋惜地看著灑在地上的牛奶。

「你連這個都喝?不怕變成牛嗎?」

「看守們也都那麼說。我倒要試試,會不會變成牛。」

「你這傢伙。」

信秀卻是無可奈何。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信長半夜偷偷溜出寢室跑到大手門看守們的小屋,連哄帶騙地拽著看守出了城,又鑽到農家的牛舍里,讓看守按住哺乳期的母牛,自己則爬到牛肚子下面擠奶。

「這個傢伙,真是個呆瓜。」

信秀盯著少年的臉看了又看。家裡人背地裡叫他——

白痴殿下。

連信秀也聽到過。生母土田御前也對他說——

幹嗎要把他立為嗣子?不是有好幾個兒子嗎?

精力旺盛的信秀膝下有十二個兒子、七個女兒,信長是老二。

——吉法師有前途。別看他平時瘋瘋癲癲,也許能興旺織田家呢。

信秀回答。立信長為嗣子時,很多老臣都面露難色,其中一人林佐渡守通勝就進諫道:

吉法師不合適。為主家的將來著想,應該推選勘十郎才是。

勘十郎是老三,舉止規矩,聰明伶俐,很討人喜歡。信秀卻搖頭說:勘十郎確實聰明。但也就是如此而已。

他拒絕了眾人的意見。

「我說,上總介。」

此刻,信秀用朋友的口吻喚著自己兒子。

「什麼?」

「你穿的什麼亂七八糟的?」

他指著信長的胸口。一身和服髒兮兮的,右邊的袖子總是脫在一邊,褲子也穿著下人們穿的那種半截褲。這樣還不算,腰間還系著幾個袋子,裝著打火石、小石頭什麼的。

他佩戴的長短刀,劍鞘是難看的硃紅色。而且還平插在腰間。

髮髻也很奇怪。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喜歡梳著衝天辮。髮帶用的也是大紅色的。

「袋裡裝著什麼?」

「打火石什麼的。方便得很。」

「這樣啊!」

信秀無法理解,幹嗎非要隨身帶著打火石,不過應該有他的理由吧。

「異想天開的孩子。」

雖談不上欣賞,不過從信長這身奇怪卻有其合理性的裝束中,信秀隱隱約約感到他具備了某種才能。

「父親大人又輸給蝮蛇了嗎?」

「輸了。」

信秀毫不掩飾。

「蝮蛇好像比父親要厲害啊!不過,就算他再厲害,總有對付的辦法。不用灰心。」

「沒灰心呀。」

「那就好。」

「想笑話我。」

信秀不禁苦笑。

這天晌午前,織田家的家臣兼信長的師傅平手中務大輔政秀來找信秀。

「是不是又要告吉法師的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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