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街道下著雨。
到大津時已近黃昏。入夜時進了山科,順著蹴上坡徐徐而下到了栗田口,眼前的京都華燈初上。
(還是京都好啊。)
就連燈光也和鄉下不同,有著婉約之美。庄九郎沿路看著燈光,心想自己何時才能到京都豎起大旗。
(有志男兒都想佔據京都。)
他過了鴨川上的板橋。
「耳次,」他在橋上停了下來。看著遠處漆黑一片的河灘,「咱倆打一架吧!」
「什麼?」
「你來刺我。拼了命地殺過來就行。」
「您的意思是?」
耳次的聲音聽起來很悲哀。他還是跟不上主人的思維。
「你混到那堆無賴當中去吧。混進去以後和他們待上幾天。然後再試探試探情況。聽說,最近京都的強盜們、燒殺搶掠之輩都在城裡到處建巢而居。」
庄九郎認為,萬阿一定是被這些無賴們綁架到某個巢窟里去了。東寺界、羅生門的舊址上、或是遠在郊外的西京、鷹峰或是雲畑,或者乾脆就在這座河灘上的小屋裡。
這些歹徒們的方點陣圖,不混進去是拿不到的。
耳次這才恍然大悟,擺開姿勢喊道:
「你這個毛賊。竟然叫我強盜,老子大名為備前彌太,乃山裡武士是也。今天要和你一決勝負。」
說完就揮刀過來。庄九郎拔刀咣當一擋,罵道:
「好你個賊人!」
手中刀刀緊逼。耳次沉默地接招,對方擊來的力道震得掌心發麻。
「大人,咱們不是真打。」
他小聲哀求道。庄九郎卻是全力貫注,板橋都震得搖搖晃晃。這本來就是他的天性,只要一交手就要分個勝負。這個以天下為舞台的男人,演技要遠遠超過那些半生不熟的演員們。江戶時代的流行畫家谷文晁臨終前的詩歌中寫道:
久居人世的古狸,藏起尾巴繼續化作山際之月
光看其藝術價值,恐怕在當世也不一定會流行。文晁卻是個天才,他善於使用各種方法把自己的藝術推出去並繁榮一時,在眾多畫商、門人的簇擁中結束了榮華的一生。臨死前還吐出半個舌頭說完,「你可不能現出尾巴呀,山際之月」,又慌忙縮了回去。可以說是這個俗世中的通透之人。
不過文晁充其量也就是個藝術家。同樣是「凡間藝術」,庄九郎卻要遠勝一籌。
即使在微小的「藝術」上,認真的程度也不同。眼前的庄九郎好似刀刀要取耳次的性命。先不管是真殺還是假殺,耳次已經拼了全力來抵擋庄九郎猛烈的攻勢。
最後一刀凌空襲來,只聽見當的一聲,耳次的太刀已被砍成兩段,飛上了天,又落在河灘上。
此時,橋下聚集了一群地痞流浪漢,一邊叫嚷著一邊望著橋上的鬥毆。
「蠢貨。」
庄九郎抬腳踹在耳次的腰上。耳次驚呼一聲凌空墜落,重重地掉進了河流里。
庄九郎麻利地收了刀,冒著雨揚長而去。雖然四周伸手不見五指,他好像長了夜光眼似的。是不是妖怪呀?——橋下眾人都拽著袖子出了一身冷汗。
山崎屋的裡間里,庄九郎喚來了杉丸等管家、店員以及雇來的保鏢們詢問了事情的經過。
這是發生在七天前的事了。那天晚上也像今天一樣下著雨。到了半夜,雨勢更猛,外面狂風大作,擋雨的窗戶也劇烈地搖晃不止。順帶提一句,擋雨的窗戶是庄九郎時代才出現的,當時還不是很普及。通常都使用吊窗來擋雨。
然而,有一扇朝風的窗戶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上面現出了一個大洞。
「你們都沒注意到嗎?」
庄九郎問道。
那個洞看起來像是牛角戳的。確實,窗戶四周還沾著牛毛和牛蹄上綁的舊草鞋。
於是大雨從窗戶上的破洞漏了進來,打濕了牆壁,再加上牆壁剛剛上了漆,水氣更大,一會兒就轟地塌了下來。
據說家裡人都被牆壁倒塌的聲音吵醒了。萬阿也不例外。
萬阿把大家都集中到大廚房,穿過走廊正要出去時,窗戶倒了下來,一頭牛頂著雨闖了進來。
「我是北野天神的使者。」
牛竟然說起了人話。聽到這裡,庄九郎覺得荒唐至極,不禁笑了起來。
(牽牛的一定是北野天神的神人。)
他想。北野天神掌握著蠟的專賣權。大概是因為庄九郎在美濃實施了自由買賣(樂市·樂座),前來複仇的。
當然,那天晚上來的人並不僅僅是天神。
應該還有祗園社的神人、大山崎八幡宮掌管油的神人,反正,天神先用牛來嚇唬大家。
這幫人蜂擁而上將萬阿五花大綁扛在肩上,像一陣風似的溜走了。
離開時,有個人又折了回來說:
「你們當家的是美濃的齋藤秀龍(利政)對吧。如果廢除樂市和樂座,就把夫人還給你們。否則就等著收屍吧。」
說完就消失在夜色中了。
「落在神人手裡,一定會死得很慘吧。」
杉丸嚇得直打哆嗦。
前面也幾次提到了神人。他們並不是神職人員。有時甚至地位比平民還低。在神社的日常運營中負責雜役、徵稅和商品的製造買賣,一旦有事時則充當士兵。可以說相當於寺廟裡的僧兵。總之,多是些不好對付的地痞流氓,乘著戰亂佔據神社的領地,有的人乾脆定住下來變為武士。
第二天,庄九郎出了門,去了最近新建成的「二條館」府邸。京城裡的人們都十分害怕此地。
(每次回京城都不一樣。)
庄九郎心想。
庄九郎當年離京時,城裡尚處於無警察狀態。足利幕府形同虛設,將軍甚至連自己的妾室生產的費用都要靠變賣祖傳的盔甲來填補。
將軍家的勢力仍是一落千丈,取而代之出現了新的權力。
這種權力就是自然誕生的「以下犯上」的現象。
足利幕府中期,細川管領家的實力最雄厚,實質上掌握著天下大權,然而由於代代的主公平庸無能,勢力日益衰退,下面的家臣三好氏的勢力有所增長。
三好氏原是從信州流落到阿波的武士,在阿波的三好鄉定居下來。
阿波是細川家的屬國。三好氏入主細川家當了家臣。之所以能夠增長勢力,是由於細川的主公多停留在京都無暇顧及屬國的政治所致。三好氏乘著主公不在巧妙地積蓄財力,勢力漸長,大有凌駕於主公之勢,後來竟涉足京城在二條建了府邸,代替將軍家和細川家處理政事,控制了京都的治安權。
如今的主公三好喜雲是著名的三好長慶的父親。
「我要去見喜雲殿下。」庄九郎告訴隨行的杉丸道,「想當年,據說喜雲也是驍勇善戰的武將,如今卻厭倦塵世,取了法名過著半隱居的生活,整天吟詩作曲打發時光。這種統治者的手下,一定會有像我一樣的人。」
「像您一樣?」
杉丸揚起頭,耀眼的陽光讓他睜不開眼睛。
「有頭腦、有氣量的人,此人一定在幕後操縱。」
「聽說有個叫安田主水的家臣。」
「呵呵,我也聽說了。據說此人愚蠢遲鈍。酷愛釣魚自取名號為『一竿齋』,自命不凡。我才不去找這種蠢貨呢。安田的手下叫什麼?」
「好像叫國松。」
「後面的名字是什麼?」
「國松就是名字,好像姓松永。」
「這就對了。哈哈,這下有意思了。那人不是武士出身,而是生在商人之家。想不到這個松永國松如此有名,竟然連杉丸都知道。」
「是的。最近此人除了擔任安田家的家臣外,還為主公三好家負責書寫。其他屬國的武士和京城裡的居民要是打官司,都找這個年輕人代寫訴狀。這麼一說,看來此人代替幕府和三好家掌管著政治呢。」
「嗯,夠厲害的。」
庄九郎聽說有個像自己一樣「以下犯上的英雄」嶄露頭角,很是愉快。
「只是,當家的。」杉丸問道,「您認識那位松永國松嗎?」
「沒見過,聽說過名字。他也應該知道我吧。」
「怎麼呢?」
「哈哈,我們是同鄉,一個村子的。」
杉丸吃了一驚。庄九郎出生在京都西郊的西崗農村。雖說是農村,卻和鄰接的山崎並列為堺內最大的商業地帶,當地人都擅長經商,加上土地肥沃,識字人口多,又緊鄰京都,有不少熟知天下政治形勢的人才。這裡出了個庄九郎倒也並不奇怪。
然而,同一個村子裡出了另外一個同類的年輕人,操縱著三好家。
「真不可思議啊!」
杉丸搖著頭感嘆道。
庄九郎要見松永國松,有兩個目的。
尋找萬阿時萬一出現緊急情況,需要借用三好家的軍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