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編 築城

天文八年三月,庄九郎開始著手設計稻葉山城。

首先需要對實地進行考察。庄九郎每天都攀登上這座聳立在美濃平原上的天險,遍訪山中,將注意事項仔細地一一記下。

他習慣了赤身裸體。身上除了手足上的護甲外,就只剩下腰間的一根束帶了。

他或在古木參天的樹林中跳躍奔跑,或沿著山谷而下,或攀登岩壁。

山裡面的樵夫看見了,紛紛傳聞道:

「最近山裡出了只妖怪。」

事實上,庄九郎確實是一隻降落到美濃國的妖怪。

調查後,開始畫設計圖。庄九郎竟然陶醉其中。

(沒想到我還有這方面的才能。)

連他自己都吃驚地發現,不停地有新點子冒出來。一生當中,沒有比發現自己的才華更讓人愉悅了。

登山的道路只設計了兩條。推倒山頂上的舊城樓重新建成三層的主城樓,在每座山峰都建上小城樓以防備出現死角,在山脊修建道路使其連接,並充分利用山谷的險峻。

就這樣過了一陣子,他的構思逐漸飽滿清晰,還繪了好幾張圖紙。

「赤兵衛,你看。」

他拿出塗上了山川顏色的圖紙,赤兵衛吃驚地合不攏嘴。要說山陽道、畿內、美濃、尾張、三河一帶的城樓他也大都見過,但這次卻讓他大開眼界。

「這,這是城嗎?」

「你說呢?」

「哈哈,是幅畫吧?好像中國那邊的畫。」

「這樣啊!」

當時的城樓基本上都是用茅草鋪的房頂,而畫中的主城樓、角樓和小城樓使用的卻是燒成銀色的瓦塊。

而且,這些城樓並不各自孤立,有的用隱藏的通道相連,有的則用巨木搭建的柵欄連接,看上去整座山都變作了一座城。

「這樣的城我還是第一次看見。」

「我也是。」庄九郎不禁苦笑道。

「不會是大人在做夢吧?」

「廢話。連夢都不做那還叫人嗎?就算不能馬上實現,也要一點點地蓋起來。」

「反正,」赤兵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肯定是天下最大的一座城樓。」

赤兵衛的感想並不誇張。當時的城樓,包括國主所在的城在內,稱作「館」更加貼切。一般都不是用石頭砌的,而是用挖溝的泥土堆起土壘四周安上柵欄罷了,根本不足以禦敵,建築物也多為平房。

庄九郎要在山上蓋的這座城,可以稱之為樓或是閣。光憑這一點,就可以鎮住天下人了。

「不過有錢蓋城樓嗎?」

「總會有辦法的。」

「真的嗎?」赤兵衛不明白。

「哈哈,你不用擔心。」庄九郎胸有成竹。

總之,建一座大要塞是當務之急。庄九郎雖說已經是美濃的小太守齋藤秀龍,也不過是土岐家的家臣而已,在國內的地位也只是美濃地方武士的代表之一。

而區區一名地方武士,居然要蓋一座連太守都不曾有的巨城。

當然——

會有人詆毀他「僭位越分」。不過庄九郎向來是不理睬這些流言蜚語的。

只要建成了就是我的。有了巨城作後盾,在美濃的發言權就不是今日可比了。

——全靠實力。

庄九郎早就有了思想準備。他是個徹底的實力論者。

但是,還有一個難題。能不能找到合適的工匠。

「赤兵衛,哪兒有木匠?」

「我就說嘛。夢終究是夢。」

「對蠢人而言永遠是夢,像這種偉大的設計——」

「您是說赤兵衛很蠢嗎?」

「你照照鏡子就知道了。紅鼻子塌嘴唇,哪兒有聰明樣子?」

「您真會說。」

赤兵衛哭喪著臉。他現在身為齋藤家最受寵的家臣,在其他的家臣面前可是一副了不起的面孔。

庄九郎開始物色工匠。這時,耳次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鄰國的尾張倒是有一個。」

他說。

尾張熱田大神宮裡有個叫岡部又右衛門的木匠。年紀輕輕,在神社佛寺的建築上卻有著極高的天分。

「評價不錯嘛。」

「不過實際上有困難。此人身在鄰國尾張,且不說路途遙遠,就說他怎麼會到兩國交惡的美濃來呢?去美濃建城的消息一旦泄漏,一定會被織田信秀殺了。就算不殺,也保不準會向織田家泄漏新城的秘密,那就前功盡棄了。」

「耳次,城裡哪有什麼秘密。那都是傳聞而已。名將守城,即使是座土城也能名垂不朽,反之愚將守城,縱然是固若金湯也會瞬間淪陷。這就是城。不是城打仗,而是人打仗。」

「那為什麼還要建城呢?」

「為了嚇唬那些蠢人罷了。」

「噢。」

再往下說,耳次要聽不懂了。

那麼,尾張的岡部又右衛門到底會不會來呢?

(如果派人去請,只會吃閉門羹。)

庄九郎思慮一番後,又打扮成油商的模樣單身前往尾張。這個男人的麻利乾脆,和從前並無兩樣。

庄九郎乘著夜色出了迦納城,渡過美濃邊界的木曾川進了尾張。

他頭戴著油膩膩的黑頭巾,穿一件栗色的麻布上衣,下身套了一條鬆鬆垮垮的肥褲子,肩上的秤桿兩頭各挑著一隻油桶,熟練地走街串巷。

「賣油嘍,大山崎的神油嘞。」

他挑著油,一雙精銳的眼睛早把村莊的光景和道路的情況牢牢記在心裡。有朝一日攻打此地時會派上用場的。

奔走數日,到了熱田。到底是僅次於伊勢、出雲的大神宮,果然佔地不小。

然而走進神宮的林子里,才發現很多附屬的小神社都腐朽不堪,大門和大殿的屋頂上都雜草叢生,一副頹廢的光景。估計這塊用作神宮的領地,受到各方豪族的壓榨連修建的費用都拿不出來。

庄九郎進了春敲門,穿過樹林來到下馬牌樓,走上御手洗川上的下馬橋。

過了河,前面有十來戶人家居住。其中有一棟像是奉公之人住的房子,一看果然是岡部又右衛門的家。

門敞著。庄九郎走了進去。前面是一間破舊的茅草房,旁邊有塊菜地,一個年輕男子正拿著鍬種地。

他朝庄九郎看過來。目光十分伶俐。庄九郎一眼就斷定此人就是岡部又右衛門。

此人衣著襤褸。神宮的頹廢剝奪了工匠們的活計,生活困窘。

「您是岡部又右衛門大人嗎?」

庄九郎親切地微笑著向前靠近。

「正是。」

又右衛門也笑了。也許是受到庄九郎親切笑容的感染,也許是與俗人不同的工匠性格所致,又右衛門從一開始就放鬆了警惕。

「你是山城國大山崎的神人嗎?」

來者雖然語氣恭敬,卻不卑不亢地在菜地沿上坐了下來。其實仔細看看就能發現此人不是一般的油商,又右衛門卻絲毫沒有在意。

「油是用不著的。看看我們過的日子就知道了。哪兒買得起油。日落而息,日出而作罷了。」

庄九郎笑眯眯地搖著頭。

「我來給您送油。桶里的油雖然是賣剩下的,但夠點一個月的燈了。都送您了。」

「您真好。真的給我嗎?」他高興極了,立刻跑到油桶旁揭開蓋子,「好油,能當鏡子照。」

他興奮得像個孩子。庄九郎十分喜歡他的這種孩子氣。一旦工作起來,他也會像個孩子一樣沉迷其中吧。

「您有妻室嗎?」

「跑了。我要出遊,好幾個月都回不來。家裡又沒錢,不跑才怪呢。」

「你說的出遊是?」

「去京都和奈良看房子啊。這樣我們才能長本事。」

「你看看這個。」

庄九郎從懷裡掏出自己畫的圖紙,在菜地上鋪開了。

「這是什麼?」

又右衛門湊上前來。看著看著,他的眼睛開始閃閃發光。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待了一會兒後,抬起頭盯著庄九郎。

「這是中國的山城嗎?從哪兒弄到的?妙極了。中國的哪座山呢?要是有翅膀,我真想飛過去親眼看看。」

「不飛過去也能看。」

「哦,在哪兒?」

「哪兒都沒有。要開始建。就憑你我二人。」

「建在哪裡?」

又右衛門眯起眼開始憑空想像。本來應該懷疑眼前來者的身份,他卻由於受到繪圖的刺激,沉浸在想像中。

「鄰國的美濃。要建在井口(岐阜的舊稱)的稻葉山上。」

「唔?」

又右衛門忽然彈了一下自己的鼻子。他的臉就像喝過醋一樣變了顏色。他好像剛剛才明白過來。

「賣油的,你到底是誰?叫什麼名字?」

「岡部又右衛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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