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編 歸來

南無妙法蓮華經

南無妙法蓮華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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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名雲遊僧人過了三條橋,一邊唱著一邊向天空多雲的京都的街市走去。

他頭戴一頂席子兩頭捲起製成的簡易回峰行者斗笠,脖子上垂著一百零八個鐵珠串成的大佛珠項鏈,身穿麻衣,腰間別著一柄防身的短刀。

怎麼看都像個沿街乞討的流浪和尚。

只見他走進京洛一帶最有名的油鋪山崎屋,問道:

「萬阿在嗎?」

萬阿正好從裡間出來,剛要下到店前的院里。

「萬阿,是我。」

一身怪異打扮的庄九郎藏在斗笠下的一雙眼睛卻寬慰地笑了。

「天啊,相公!」

萬阿吃驚得話都說不出來。

「你,你怎麼這副打扮?」

「待會兒再說,先把沖洗的水拿來。」

「是相公你沒錯吧?」

萬阿死死地盯著斗笠下庄九郎的臉。

「不會有假。」

沖了沖手腳,拍打掉身上的灰塵,庄九郎進了房間,吩咐道:

「我餓了。」

隨後又簡潔扼要地說道:

「冷飯就行。酒要倒滿大杯。再鋪好床,其他什麼都不要。先睡上兩天。」

身在美濃的主人突然回來,店裡頓時炸開了鍋。

烤魚的、端著酒壺在走廊上小跑的、院里摔了一跤受呵斥的……

「真是熱鬧啊!」

裡間的庄九郎抬起頭來時,兩碗飯已經下了肚。

「我說……」

萬阿乘著添飯的機會想問個究竟。

「不急不急。」

庄九郎不緊不慢。

他大口吃著飯,喝著酒,就著烤魚,酒足飯飽後,猛地甩了一下光禿禿的腦袋說:「我要睡了。」

「那萬阿也一起睡……」

雖說剛剛日落西山,卻是庄九郎每次回京的習慣。

「回頭再說吧。」

庄九郎擺擺手,一個人睡下了。

(蹊蹺得很。)

萬阿愣住了。一向精通處世之道的相公,這次卻好像有些反常。

這天的晚飯,萬阿比往常吃得要晚,然後舉著蠟燭出了走廊。

她走到庄九郎的卧室前,悄悄地拉開門,借著蠟燭的光亮朝里張望。

「杉丸、杉丸,」萬阿喚來管家杉丸,一起從門外向里看著,「我問你,的確是萬阿的相公不假吧?」

「嗯,」杉丸側了側腦袋,「是有一些不一樣,不過確實是當家的。」

「不可靠。莫非是鴨川的水獺變的?」

「這麼一說,剛才當家的可愛吃鴨川的香魚了。據說水獺就是喜歡吃香魚的。」

「杉丸!」萬阿伸手在杉丸臉上擰了一下。

「疼,真疼。」

「活該!」

萬阿壓低著聲音笑著。雖說有些可疑,但是庄九郎回來還是讓她很高興。

第三天黃昏,庄九郎出了卧室來到後院,從井裡舀了水清洗身體。

雖然已經是春天,水還是很涼。

庄九郎從小在妙覺寺本山修行時,就習慣了用冷水沖洗。

萬阿備好新的束帶、連同和尚常穿的白衣、黑衣,在走廊邊等著。

「萬阿的心真細。」

庄九郎用麻巾擦拭著身體,說:

「頭也濕了,給我重新系一下髮髻吧。」

「嘻嘻……」

他好像忘了自己的禿腦袋了。萬阿笑了,卻不說話。

「哦。」

庄九郎摸摸剃得發青的腦袋,似乎想起來了,卻面無表情。他緊盯著坐在走廊邊的萬阿裙腳下露出的襯裡。

「萬阿,好久沒見了啊!」

「怎麼到現在才說?」

萬阿慌忙整理好裙子。

「咱們去裡面好好說說話吧。有酒嗎?」

「還有香魚呢。」

「還是你想得周到。」

「好像水獺也很喜歡吃香魚呢。」

萬阿一半玩笑,一半認真地觀察著庄九郎的臉色。

「水獺?」

庄九郎並無興趣。他走了過來。

「萬阿,」裡屋的庄九郎一邊倒酒,一邊說,「我又改名了。」

最早是妙覺寺本山的學生法蓮房,接著是松波庄九郎,隨後搖身一變成為奈良屋庄九郎、山崎屋庄九郎,去了美濃後又變回松波庄九郎,然後地位逐漸升高,改名西村堪九郎、長井新九郎,短短時間屢次更名改姓。

每次改名時,他的處境都面目一新,也就是說不斷地踩著台階向上攀登。

「什麼樣的名字呢?」

萬阿問道,就像要翻開書里新的篇章一樣充滿期待。

——相公遲早要當將軍的。

萬阿一直深信不疑。就算不能當將軍,起碼也能當上國主或大名。

倘若不是這樣,我幹嗎要在這干守著山崎屋的家產呢?

很自然的,萬阿覺得庄九郎肯定又離大名、將軍之位更近了一步。

「真有意思。」

萬阿覺得十分有趣,自己的丈夫就像在自己眼前展開了一部傳奇小說。

「換成什麼名字了?」

「道三。」

「什麼?道三是什麼?」

萬阿沒反應過來。

「法號。」

「也就是說,相公穿著那身衣服是變回和尚了?」

「正是,回到原點了。」

「原點?這麼說,這次沒得到封地和俸祿?」

「當然,沒有沒有。」

「你的意思是?」

「又當回要飯的和尚了。我被趕出美濃了。」

「啊?」

萬阿怔怔地張著嘴。

她從心底感到莫名的滑稽,先開始拚命地忍住笑,直到臉漲得通紅,再也忍不住了。

「哈哈……」

她笑得豐滿的身體上下亂顫。

「怎麼了,你笑什麼?」

「真好笑。」

她笑得愈發厲害了,不由得彎下身子,姿勢也從端坐變成了伏在地上。

「喂,喂,」庄九郎臉上很不好看,「別笑了。成何體統?到底笑什麼呢?」

「難道不是嗎?」

「是什麼?」

「相公,你不過就是個油商,也太能糊弄人了吧。不是嗎?一去美濃就變成了受封的武士,然後又有了城池,繼承了西村和長井等等美濃名家的姓氏,又當上美濃太守殿下的管家……這也太不著調了。你說呢,相公,哦不,水獺。」

「水獺?」

「住在鴨川的怪獸,專門騙人。不過總不能一直被你騙吧。也就是我萬阿上了你的當。」

「喂,我說……」

「啊,真糟糕。」

萬阿慌忙用手拂了拂膝蓋。她把酒灑在了身上。面前這個女人到底是個有心計的聰明人,還是純真如同少女,庄九郎至今未能知曉。

「我不曾騙過萬阿。」庄九郎面露苦澀。

「是這樣嗎?」

「你何必懷疑。放眼天下只有萬阿可以依靠,我才不顧一切回到你身邊來。」

「這回是道三大人?——」

萬阿又開始捧腹大笑。庄九郎一本正經的和尚打扮以及剃得發青的禿腦袋實在是惹人發笑。

「這回的樣子,可真是出人意料啊!」

「如果不這樣,恐怕就逃不出美濃了。」

庄九郎看了一眼自己怪異的打扮,將大致的經過講了一遍。

「還真是有趣。」

萬阿就像聽故事書一樣聽得津津有味。

「那以後怎麼辦呢?丟掉作將軍和國主的美夢,一輩子呆在山崎屋嗎?」

「我說萬阿,」和尚道三娓娓道來,「人生在世本無失敗,都是來自因果罷了。我確實是由於昨天的惡因導致了今天的惡果,但是愚人才會把它看成是惡因惡果。我在妙覺寺本山學過的唯識論和華嚴論里沒有絕對的惡這一說。善惡各佔一半。善中有惡,惡中有善,能把惡因惡果扭轉為善因善果之人,才是真正的有膽有識的英雄。」

「真難懂。」

萬阿的思維難以跟上庄九郎的巧辯。

「萬阿只是想知道,相公會不會一直留在山崎屋呢?」

「不知道。」

庄九郎答道。

「知道的話就不會這身打扮回來了。先賣個幾天或幾個月的油看看吧。」

庄九郎酒過三巡,已經酩酊大醉。

他翻身躺了下來。

「躺我腿上吧。」

萬阿靠了過去,將庄九郎飽滿光潔的腦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真舒服啊。」

「那就別再作美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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