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編 雲隱道三

庄九郎從城樓上下來。

看上去泰然自若。

(接下來要幹什麼呢?)

可以說已經走投無路。

向來足智多謀的庄九郎竟也束手無策。

「哈哈。原來人的本事也不過如此。」

他用扇子敲了敲腦袋,仰躺在木板地上。

形勢急迫。

必須馬上採取行動。

「嗯,再想想……」

庄九郎手下的小廝端著茶進來了。

是十二歲的菊丸。這個少年似乎也感覺到自己的主人正身陷危機,臉都變白了。

「菊丸,你發抖幹什麼?」

庄九郎微笑著說。

「沒,沒什麼。」

少年漲紅了臉。看上去意志還不弱。

「人的一生當中,」庄九郎說,「總會碰到兩三次這種事情。」

「嗯。」

少年恢複了常態。

「這種時候,」

「嗯。」

「就能看出英雄和凡人的區別。」

庄九郎像是在對自己說。

對方是個少年,最適合現在的對話了。只需點頭即可。

「我練過長槍。也用太刀數次斗過敵人。一舉起刀……」

庄九郎停頓住。

「舉刀時您在想什麼?」

「我正在回憶。已經想不起來了。……這種時候,腦子裡、心裡、全身上下都一片空白。就像被風掃蕩了一樣空空如也。」

「真有意思。那大人豈不是變成風了?」

「風?」

庄九郎歪著腦袋想。

「不對。風可以寫成文字,吹在臉上也能感覺到。連風都沒有。怎麼說呢。應該是無吧。反正類似於無這種東西。」

「是放下嗎?」

「妙極了,正是它。」

庄九郎拍手叫絕。

少年一句不知從哪兒聽來的禪語,讓庄九郎茅塞頓開,重見天日。

「就是它,放下。」

禪家認為,只要捨棄各種塵緣,就能進入忘我的境界。這種捨棄就是放下。

少年不解地側著頭。

「您舉刀時心裡想著放下,那時——?」

「那時?」

庄九郎略微遲疑後,如釋重負地笑了。

「不是那時,是現在。從現在開始放下。菊丸。」

「在。」

「你就像觀音菩薩。」

「……?」

菊丸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庄九郎站起身說道:「獻上一曲作為回禮。」

他開始起舞,跳的是幸若舞的「敦盛」。

人間五十年

與天相比,不過渺小一物

看世事,夢幻似水

人的一生,就像一首舞曲。——有生就有死。

這一節是庄九郎最喜歡的。後來成為庄九郎的女婿,視岳父庄九郎即齋藤道三為尊師的織田信長也不例外。

「這首歌太讓人難過了。」

菊丸聽得眼圈都紅了。

「我說菊丸,」庄九郎卻爽朗地笑著,「沒有比這首歌再讓人高興的了。生為男兒,想成就大業者,必須有這樣的決心。置生死於度外,去私心斬惡緣,才能做大事。」

「小的不懂。小人只覺得難過。」

「哈哈,我也突然……」

「突然?」

「有點難過。」

庄九郎用手背拭去眼淚。

但這決不同於弱女子的眼淚。只有男人,才能體會這種油然而生的悲傷。

「菊丸,把開水和剃刀拿來。」

庄九郎吩咐道。隨後他解開衣帶,渾身上下脫了個精光。

菊丸端著滿滿一盆水進來,看見此情景不禁嚇了一跳。

主人竟然一絲不掛地席地而坐。

「大人,您幹什麼?」

「把頭髮剃了!」

要做回原先的和尚。只要恢複從前的身無一文,就什麼都不是了。

「我的刀也送你了。」

賴藝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庄九郎穿著不知道從城裡哪兒找來的黑乎乎的破衣服,腰間系著草繩,正盤腿坐在自己面前。

「我要回京都做回窮和尚了。」

庄九郎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領地和城池都還給殿下。迦納城裡的深芳野和眾家丁聽您處置。既然已身無一物,也就沒什麼再放不下了。沒有放不下的,就什麼也不怕了。」

「……」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賴藝不知說什麼好。

「我要離開美濃了。」

「你,你要丟下我不管?」

「最後有個要求。」

「什、什麼?」

「請賜酒一杯。」

賴藝馬上吩咐備酒。他在想,用什麼辦法才能留住庄九郎。

酒送來了。

庄九郎幾杯下肚,有了醉意。

賴藝的心腹們立即將此事泄漏出去,很快就傳遍了川手城,自然也落到了守在城外的美濃眾人的耳朵里。

「說什麼?那個人要放棄領地家臣做回和尚?」

「騙人。」

有人不信。當然也有人相信。

(沒想到這人還挺有骨氣。)

庄九郎的成功轉身,似乎打動了來自美濃山裡的淳樸武士們。

再說庄九郎,還在賴藝的面前。

要當和尚絕對出自真心。雖說他的心思並不單純,但是至今為止的每件事,他都出自真心實意。僅憑几句花言巧語,京都的奈良屋(山崎屋)絕不可能變成京洛最大的油鋪,他也不會區區幾年之內就能在美濃高居如此的地位。

但也不僅僅是真心。

背後還有他與生俱來的算計和謀略。

這次也是如此。

「請賜酒」的請求,也是為了爭取時間,好讓川手城裡外都知道「自己要當和尚」的消息。

必須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這將為他以後的行動埋下伏筆。

「在下這就告退了。」

「等等,新九郎。」

賴藝叫住他。

「在下惶恐,這個名號已經奉還主公殿下。我也剃度出家,自有法號。」

「什麼法號?」

賴藝問。

「道三。」

庄九郎連同文字的寫法一併做了回答。菊丸給他剃頭的功夫想出的名字。

「道三,這個名字還真是少見。」

「因為我要三度出家。」

「為何?聽說你以前在京都的妙覺寺本山稱作法蓮房,深諳佛法奧妙,這次不是第二次嗎?為何不叫道二?」

「還會有一次。」

「何時?」

「死的時候。」

道三對答如流。佛法認為死並不僅僅是死。生死輪迴。死即是成佛。庄九郎兩次出家,並打算活下去直到第三次輪迴。

「主公殿下,再見了!」

一身和尚裝束的庄九郎丟下滿臉茫然的賴藝,轉身退了出來,來到城裡的馬廄里牽出一匹栗毛馬,翻身上馬衣袂飄飄而去。

轉眼出了城門。

美濃的豪族家臣們一呼而上,舉著明晃晃的長槍。

「閃開!」

這個突然出家的和尚仍具有威懾力。

「你們都聽到了吧。我拋棄了所有的城池和領地。僧侶乃三寶之一,誰敢碰我一定會遭天譴下地獄的。」

他嗖地從眾人頭上掠過,猛一揚鞭,朝北疾馳而去。

「什麼事!」

眾人瞠目結舌地目送著他的身影。

庄九郎到了稻葉山腳下,扔了馬,敲響了常在寺的山門。

也是深夜,小和尚嚇得趕緊來開門,只見外面站著一個和尚。

「日護上人在嗎?」

「在倒是在。只是此刻已經睡下了。」

「馬上叫起來。給我準備一間房。對了,南邊有個草庵,把被子抱過去就行。」

這座寺廟再熟悉不過了。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草庵前,開了門進去。

寺里開始嘈雜起來,傳來小和尚和寺里的小廝們來回奔走的腳步聲。

庄九郎房裡的蠟燭點上了,又送來了被子。

日護上人很快來了。

「半夜三更的這身怪打扮,出什麼事了?」

「我出家了,叫我道三吧。」

庄九郎大致講了一下前後經過和現在的心情。

「法蓮房,」日護仍喚著他學生時的舊名,「你拋棄美濃了嗎?」

「南陽房,」庄九郎也喚著他的舊名,「我大義滅了你的俗親長井藤左衛門,他畢竟是此國的小太守。雖然我是為了土岐家著想,沒想到小太守死了後還有這麼大的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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