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編 香子

庄九郎敲門喊道:

「有人在嗎?」

等著有人答應。

已經過了正午,陽光開始傾斜。

嵯峨野的藍天一塵不染,映著眼前的小倉山上紅松的赤紅,很久沒回京城的庄九郎很是享受此番美景。

美濃的松樹多為黑松。

就算偶有紅松,也不是京城這種優雅的硃紅色。

(一樣的松樹,還是京都的更美。)

天子腳下,連樹木都別具品位。還是因了這片優雅的山河,才滋生了都城的文化?

(要是把都城建在紅松稀疏的東國坂東,估計房子和人們的衣著都該變樣了吧。)

庄九郎提了提刀把,欣賞著四周的景色。

(總有一天,我要回來的!)

在都城豎起印有自己家徽的大旗,是生於戰國亂世的男兒的夢想。

(我要當將軍!)

並不是做夢。去美濃的第七年,自己不就有了今天的地位了嗎?

屋檐上掛著竹筒。

竹筒里也長了草,草穗在風中搖晃著。一隻麻雀停在上面,門開時,麻雀飛走了。

婢女伸出頭問道:「哪一位?」

「美濃來的。」

庄九郎說完掏出筆,展開一張樹皮紙在後面寫上了「美濃國迦納住民長井新九郎藤原利政」幾個小字,遞給了婢女。

「長公主不見外人。您有什麼事?」

「如果我是無位無官的鄉下武士,不見也就罷了。最少也要隔著屏風讓我聽聽聲音吧!」

「您有什麼事呢?」

「求愛。」

庄九郎飛快地把錢塞到婢女手裡。

婢女一時愣住了。

求愛。

婢女喃喃自語著,身子開始發抖。眼前的這名鄉下武士氣勢凌人。仗著財大氣粗,竟然妄想見到內親王。

香子在房間里。

庄九郎的聲音清晰有力。香子豎起耳朵聽著。

——想見見此人。

他的聲音帶有一種神奇的力量,這種力量似乎開始作用於香子的身體。

香子拿起案几上的鈴鐺,用指尖晃了兩下。

婢女連忙來到香子的房門口跪下,「您叫我嗎?」

「對。」

一陣沉默。

過了好一會兒,香子輕聲道:

「有客人嗎?」

婢女只好把門拉開一條縫,塞進來剛才庄九郎寫的樹皮紙。

香子把雙手交叉攏在袖中,也不去取榻榻米上的紙片,而是遠遠地探過頭來看。姿勢並不優雅。

「美濃的長井新九郎利政呀……」

她像個男人一樣念道。果然是三天前來過的武士。

香子生就一雙單眼皮,睫毛短而濃,眨巴眼睛時上下撲閃,看起來清純脫俗。

「要怎麼辦?」

「領到廊前上煎茶吧!」

香子吩咐道。既沒說見也沒說不見。

婢女一一照做。給庄九郎上了茶。

庄九郎坐了下來。

端上來的點心是晒乾的柿子。

「長公主怎麼說?」

庄九郎問道。

「她只是讓我上茶。」婢女老老實實地回答。

(想要試探我。)

對面的房間拉著帘子。也許香子正從裡面觀察著庄九郎。

庄九郎想像著裡面婀娜多姿的女子。

事實上,香子坐在案幾前,右手托腮凝視著院子的牆腳。

(為何要呈上物品來接近自己呢?)

香子在思考這個問題。

她清楚地知道,雖然在皇宮受到冷落,到了俗世卻是尊貴之軀。

(來做交易的吧。)

美濃的國主土岐家在足利的全盛時期勢力強大,領地覆蓋了伊勢和尾張,府城的川手更是足以和京都、鎌倉、山口等並駕齊驅的大都市。香子從熟識的公卿口中聽到過諸如此類的人文地理。

順帶提一下,那個時代的公卿失去領地走向沒落時,就會投靠地方的大名,寄人籬下。

「哪裡哪裡很富強。」

長滿了蜘蛛網的皇宮裡,只有這些傳言經久不衰。

公卿破落的府邸里一旦生了漂亮閨女,京城裡的商人就會上門做媒,把這些女孩兒帶到地方大名家做妾。

對方的大名自然會向娘家的公卿贈送相應的彩禮。如果再生了孩子,父母就乘機前去投奔的情況也不少見。

因此,就連香子都知道這一點可以看出,她們所處的社會太熟悉戰國的地理環境了。

大名中喜歡公卿出了名的要數周防(山口縣)的大內氏,只要有公卿來投靠,他都一律接收,因此,府城山口甚至被稱為「西京」。

(土岐賴藝也是個花花公子。)

香子有所耳聞。她仍舊攏著雙手坐著。

臉上未施粉黛。對容貌頗有自信吧。不過這個女子天生麗質,確實用不著化妝。

「——」

香子搖鈴喚來了婢女。

「有什麼吩咐?」

「點炭火吧。」

她簡短地命令道,還附上了一個「點香」的手勢。意思是稍微點一些炭火就夠了。

香子自己則開始準備香爐。

很快炭火就拿過來了,香子把它們用灰蓋上,等了一會兒後埋上香。

她想在屋裡熏香。要知道香料的價格昂貴得如同寶石,香子的出身決定了她就算再窘迫,也不能缺少這一類的東西。

室內香氣繚繞。

香子靠在案幾前,想稍稍打個盹。

不想卻睡著了。醒來時,太陽已經開始西沉。

庄九郎還在走廊前等著。

雖然不是很有耐性,他還是耐心地等著。

(看來這個女子自恃清高。)

庄九郎發揮著想像力。

他覺得貴族生來就是有缺陷的。土岐賴藝也是貴族。不過充其量也不過是個鄉下貴族,而且有家財和武力的背景,和京都正統的貴族性質完全不同。

京都的宮廷是最容易滋生惡人的地方。數百年以來,這裡一直操縱著擁有財富和武力的人,而且一直受到尊崇。

——宮廷的這些人也稱得上是人嗎?

而公卿中就不乏這種人。在他們這些京都貴族的眼裡,土岐賴藝簡直就是(擁有財富和武力的)神仙。

(香子也是這種環境下長大的。不能大意。)

就連莊九郎也如此謹慎,可見香子讓他等的時間太長了。

香子醒了。

(對了,那人還在不在?)

她皺了一下眉。為了讓這個美濃的鄉下武士知道自己的價值,讓他等待是唯一的辦法。

香子搖了鈴,喚來庵里唯一的婢女,莊重地下令道:

「把他帶到南側,在院子里賜座。」

「是。」

婢女穿著草鞋窸窸窣窣地走過來。

「請。」

「那是答應見我了?」

庄九郎解下刀立在院子角落裡,繞到南側坐在地上。

眼前是一扇白色的拉門。

夕陽的餘輝照在上面。沒有絲毫打開的動靜。

這時,門後傳來一聲輕微的咳嗽聲,庄九郎伏地跪拜道:

「長井新九郎利政求見。」

「雖然不知詳情,」裡面的人開了口,「聽說你幫助了村裡的人。謝過了。」

房門緊閉,可能是被當作皇宮的竹簾來用。

(怎樣才能看到臉呢?)

「新九郎,你來此地有何貴幹?」

「想和您聊聊。」

「你沒有爵位吧?」

「確實尚未有官職。不過,在美濃擁有五千兵馬和一座城。而且作為土岐美濃守的管家掌管朝政。」

「是嗎?」

並無下文。

庄九郎抬頭望了望暮色:「太陽要下山了,我明天再來。這個是修繕房頂的一點心意。」

他取出一袋沉甸甸的銀兩放在門口。

尚有餘光的天空,升起了第一顆星。

庄九郎到山桃樹下牽了馬,沿著草庵旁邊的坡道下去了。香子從開了一條縫的門後凝視著他的背影。

次日,庄九郎又來了。

還是繞到南側坐下。

香子似乎也等不及了,早就坐在了門後面。

「天氣一直不錯啊!」

庄九郎打破了沉默。這樣等下去,恐怕等上一百年也不會有結果。

「是嗎?」

「呵呵,您坐在門後,自是看不到這麼好的天空了。」

庄九郎決定採取行動,他單腳踩在走廊上,兩手「嘩啦」一聲左右推開了門。

香子並未像武家的姑娘一樣喝斥「不得無禮」,而是靜靜地微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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