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編 大狂言

庄九郎穿過走廊,來到政賴寢室的杉板門前,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著裡面的動靜。

走廊里很黑。

身穿盔甲的庄九郎右手握槍,左手舉著火把。火把燒得很旺,不時地吐出火星子,就像庄九郎的野心。

杉板上的畫是特意請來京都的畫師畫的。用的是天然礦石製成的顏料,畫的是「火焰太鼓」。

嘩啦一聲,庄九郎拉開了門。只見滿地都是血。

五具都是女屍。

裡面,一名貼身侍衛冷眼端著槍,身後是剛穿上衣服的美濃國主土岐政賴,還在簌簌發抖。

「您就是太守吧!」

庄九郎邁進一步。

在庄九郎一生中有過數次戲劇性的場面,這一瞬間應該是最精彩的。

「這座城我要了。哦,不是我,是請太守您讓給您的弟弟賴藝殿下。」

「你這個賣油郎!」貼身侍衛怒喝道,「身為商人卻懷不軌之心,慫恿國主弟弟犯上叛亂,實乃大逆不道之罪。」

「此言差矣。」

庄九郎向對方謙虛地施了一禮,說道:

「大逆不道是指身為臣子卻殺害君王。而在下前不久奉賴藝殿下之命前來首府川手城時,太守卻以油商之禮相待。美濃的國主和油商,哪來的君臣關係?」

女屍的血,漸漸流到庄九郎的腳邊。

「再說,政賴殿下和賴藝殿下的父親政房,生前曾想將家業交於賴藝殿下繼承。卻遭到一部分老臣反對,還開了戰,最後政賴殿下才當上了國主,卻違背了已故主公的心意。孝乃一國之大道。不孝的國主只會給國家帶來混亂。」

開什麼玩笑,引起混亂的不正是庄九郎本人嗎?

庄九郎也自覺到這番道貌岸然的話里有問題,微微搖了搖頭笑出聲來。

他的聲音極有穿透力。

「我說太守,您不具備在此亂世當中保全美濃一國的能力。」

「你是個什麼東西?」

政賴咬牙切齒道。嘴唇竟被咬出了血。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被氣得發抖。

「就是這個東西啊!」

「賣油的!」

「是,也不是。雖不知道殿下您怎麼想,要說我是奉了天命來振興美濃國的毘沙門天 ,應該是當之無愧的吧,太守殿下。」

「你,你胡說。」

「還不跪下!」

庄九郎滿臉威嚴地緩緩邁步向前,目光如炬,像極了毘沙門天的佛像。

侍衛這才回過神來,立刻揮槍上前,庄九郎迅速用槍柄一擋,乘著對方使不出力氣的空當,抬腳將它折斷了。

侍衛把手伸向腰間的大刀。

剛拔出一半,庄九郎已經躍上前去,將火把向對方臉上擲去。

「啊!」

侍衛的身子向後仰去。

「是你殺了這些舞女們嗎?她們何罪之有?」

要說當年,離開妙覺寺本山還俗時的庄九郎,也曾一度陷入乞丐的境地。也可以說和這些舞姬們是同樣的出身。

「我這個賣油的也殺人,但是都是奉了天命。記住賣油的殺人都是正義的。然而你們這些人殺人,不外乎是兩個理由,害怕或是憎恨。而我這個賣油的殺人卻不是因為害怕或是憎恨。」

「……?」

侍衛沒有聽懂。

「太守殿下,我今天饒你一命,再不許踏入美濃半步。否則休怪我賣油的一槍要了你的命!」

緩過神來的政賴瞬間感到害怕,發出一聲野獸似的嚎叫就逃出去了。侍衛緊跟在他的後面。

「從後門跑吧!」

庄九郎喊道,然後迅速趕到後門,叮囑大將可兒權藏放過政賴。

一切安排完畢後,庄九郎又下令自己手下的百名騎兵追趕政賴。

他們一直從大垣追到關原,甚至沿著北國街道北上,直到越前。

越前的國主朝倉氏駐紮在首府一乘谷,也稱為北陸王。與美濃的土岐氏歷來就是姻親,政賴便投靠在朝倉孝景的籬下。

翌日清晨,庄九郎從大軍中分出五百人馬,命可兒權藏為大將火速趕往鷺山城迎接賴藝。

同一天,賴藝進了美濃首府川手城,接任了國主之位。

京都方面,庄九郎也進行了疏通。朝廷和足利幕府沒有任何實權,只有行賞冊封的資格。很快朝廷就下了公文承認賴藝擔任美濃守任官,而幕府也公告天下原美濃太守退位的消息。

(先到這裡吧。)

庄九郎向賴藝賀喜。

賴藝的心思單純,他緊握著庄九郎的手,哽咽道:

「多虧了你啊!」

而庄九郎則面無表情地任賴藝握住自己的手,淡淡道:

「這只是為了實現殿下賞賜深芳野時在下的諾言而已。」

這場政變,使數年前還是一介油商的庄九郎,當上了國主的總管,權勢無人可及。

然而,沒有人比庄九郎更清楚,權勢背後掩藏的不穩局面。能依仗的也唯有賴藝而已,他需要賴藝這個傀儡。

美濃號稱有八千騎。

可見這個面積方圓四百里的國家,有數不清的小領主。他們的立場如何決定著庄九郎的安危。

作為賞賜,賴藝把本巢郡文殊城(離現在的岐阜市西北五里)封給庄九郎作領地。

庄九郎僅僅去城裡和領地的各個村裡看了一次。為了表明自己並不是全無興趣,他減輕了領地內百姓的租稅,相對比美濃其他領地要輕得多。

自然贏得了百姓們的歡心。這個時代的百姓,不像德川時代被法制化成了「階級」。兵農尚未分離,一旦打仗,小領主就會動員百姓成為騎兵(將校),寄養在百姓家裡的農民則被選作步兵。這些人的口碑不容忽視。

庄九郎巧妙地籠絡了這些「領民」們。

別忘了,庄九郎在京都還有山崎屋這座金山,與那些靠拚命榨取百姓血汗的小領主截然不同。

總之,他不在這座城裡駐守,而是在川手城裡蓋了房子,好待在賴藝的身邊主持國政。

「是不是文殊城不好?」

賴藝有些擔心。

「不,文殊城距離川手城太遠,不能每日登城伺候殿下。」

庄九郎又意外地獲得了一次機會。這個機會來自長井利隆。

利隆是常在寺日護上人的哥哥,庄九郎剛到美濃時,這名老將就對他特別地照顧。

上文也介紹過,此人是美濃的大豪族之一,是土岐的分支,曾是年幼的賴藝的保護人。也正是此人把庄九郎引薦給了賴藝,他是對庄九郎的才華佩服得五體投地的唯一一位有實力的人物。

而且,攻打川手城兵馬的多半數都是長井利隆一族或是下面的家臣們。可見他對庄九郎的支持有多大。

利隆欣賞庄九郎的才能,他相信支持庄九郎就是支持賴藝,而且,這也是對抗不斷發展壯大的近江淺井氏、尾張織田氏等鄰國威脅、保衛美濃的唯一方法。

(只要此人在,我就死而無憾了。)

利隆心想。

他患有隱疾。近來幾乎一直卧床不起,他預感到自己已經來日無多。

一天,利隆把庄九郎喚到迦納城裡自己的病房裡,說道:

「我放心不下的是賴藝殿下和美濃的安危。為了能讓你更安心、更方便地扶持賴藝殿下,我想讓你繼承我的封號和領地,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簡直難以置信。利隆是不是腦子出問題了?恐怕全天下沒有一個傻瓜,會把自己的城池、領地和封號拱手讓給一個不知來龍去脈的外人。

「……」

庄九郎稍微低了低頭,仍雙手撫地跪著,眼睛卻密切地捕捉著利隆的表情。

利隆的眼珠雖略帶灰色,眼神仍然清澈。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撒謊或開玩笑的表情。隨後他閉上眼像在思考什麼,很快又睜開眼。

「庄九郎君,」他喚著庄九郎的舊名,「我很早就在想,什麼叫惡人。」

(……?)

庄九郎抬起眼。這句話顯然很意外。

「庄九郎君,你有沒有想過?」

「在下曾投身佛門(宗門)。」

——庄九郎的意思是,當然思考過善惡的問題。

「對對,你曾是京都妙覺寺本山的大秀才嘛。你以前說過,日蓮宗認為既有大善之人,也有大惡之人。」

「不錯,不知其他宗門是……」

庄九郎開始涉及日蓮宗的哲學。

「日蓮宗以外的其他宗門,善惡並無明確之分。法然、親鸞等凈土教認為,人的存在本身就是惡。人要靠殺飛禽走獸而食用才能維持生命,要靠女子才能繁衍後代,因此,人生來就要殺生淫賤。可見,人是執迷不悟、無可救藥的。惡就是惡,無論是信徒還是修行淺的人,阿彌陀如來佛祖都要救贖,而日蓮宗卻不這樣寬容。如果不信日蓮宗的最基本的法典《法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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