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後的一個早晨,庄九郎在自己的寓所中。
他在向陽的走廊上鋪了坐墊,聽著園子里樹叢中的鳥叫聲,喝著熱煎茶。
園子里多是些果樹,吸引了很多小鳥。
這些鳥,多半是從金華山飛過長良川棲息在此的。
「我說,天氣不錯啊。」
他對著林中說道。不過庄九郎還沒閑到和小鳥們對話的地步。
很快,小鳥們安靜下來,從樹林中現出一條身影,悄無聲息地踏著草地走了過來,跪在走廊下。
「耳次聽命。請主人吩咐。」
「嗯。」
此人身材矮小。只是人如其名,耳垂像兩個大蘑菇一樣突兀得很。
讓人感覺他的耳朵不是長在臉上,而是由於耳朵太大,需要用臉把它們連接起來。
年紀大約二十五六的樣子,樣子並不很機靈。
他出生在鄰國的飛騨,原本是建這座園子時雇來看門的。
那個時代,日本人的勞工費比起歐洲國家來驚人地便宜。稍晚後來日本的傳教士在向本國的報告中也提到,這個國家只要有大米就能建城。
武士的家庭有大米,只要願意出米,雇幾個普通百姓根本不成問題。有心計的武士往往選出一些人培養成自己的家臣。後來成為大名的福島正則和加藤清正,就曾是秀吉一手栽培的家臣。
耳次十分聽話。
而且沒有野心。這種性格作為家臣再合適不過了。
耳次的聽覺尤其靈敏。不僅如此,還有一項絕技。他跑得比任何人都快。
一天可以跑上二十里。
庄九郎看中了他的這些本領,便訓練他用作密探。
「耳次,赤兵衛怎麼還沒到啊。」
庄九郎啜了一口茶說道。
「噢。」
耳次側了一下腦袋。
他此次奉庄九郎之命進京,通知赤兵衛「速來美濃」。
(聽到了。)
耳次又側耳傾聽。
「赤兵衛大人這就到了。」
「你聽見了?」
庄九郎很賞識這種有特長的人。
很快,門前響起了馬的嘶叫聲,夾雜著赤兵衛嘶啞的大嗓門。
赤兵衛的聲音不斷臨近,不久就停留在房門口。
「京都赤兵衛求見。」
他跪地而拜。
「來了,進來吧!」
「遵命。」
長著一副兇悍面孔的赤兵衛出現在眼前。
庄九郎打發了耳次,坐了回來。
「赤兵衛,別來無恙吧。我突然很想見你。」
「大人真是重情重義啊。」
赤兵衛輕浮地笑著。此人最大的缺點就是太張狂,凡事喜歡露於言表。
此刻他的表情,與畫中的惡人並無二致。
「赤兵衛,看見你這副兇相,我踏實多了。」
「哦?」
赤兵衛抬起臉來,「您這是誇我嗎?」
「哈哈。誇你呢。佛祖不是說,每個人身上有兩個自己。善人和惡人。赤兵衛,你就是我那個惡人的分身。」
「惡人的分身?」
「沒錯。」
「那,善人的分身是誰呢?」
「當然是杉丸了。」
「哈哈,倒也有理。杉丸心地善良,一直把您奉作菩薩呢。」
「那是因為我身上有讓他信服的地方。和我有緣,所以我估計他就是我身上善人的分身。」
「先不說杉丸了吧。剛才您說見到我就踏實了,也就是說您身上的惡人終於找到同伴了?」
「可以這麼講吧。」
「那太榮幸了。這次,是您的那位惡人召喚我嗎?」
「善人不可能找你。」
庄九郎只能苦笑。
「真是可惜啊。剛才我看大人的氣色,精神不錯。估計您又想出什麼毒計了吧?」
「看得出來嗎?」
「太明顯了。您說來聽聽。」
「赤兵衛,這個月你就呆在美濃吧。你要做的就是對面那座川手城。」
「那不是美濃國的首府嗎?美濃太守土岐政賴就住在那兒吧。」
「要拿下那座城。」
「誰?您嗎?」
「哈哈哈,還為時尚早。就算我現在能拿下來,美濃國的大小武士們也不會答應。我打算讓太守的弟弟賴藝殿下篡位。對了,赤兵衛。」
「是,我要做的是?」
「攻城的那天,你和耳次到城裡放火。在那之前,你要裝作什麼事也沒有,接近守城的士兵們,和他們混熟。至於要怎麼做就隨便你了。」
「要花銀兩打點嗎?」
「這點要慎重。反而容易引起懷疑。」
「我自有辦法。」
沒這點功夫的話,怎麼稱得上是庄九郎的分身呢。
庄九郎的半輩子都在謀反篡權,其中的細緻簡直將謀反變成了一門藝術。這次是第一個回合。
不久,鷺山城的賴藝召見了庄九郎。
賴藝照例喝得酩酊大醉。
周圍沒有家臣。只有深芳野一人伺候著。
(天賜良機。)
庄九郎暗喜。
話題談到了武功方面。
「勘九郎,」賴藝習慣了這麼稱呼庄九郎,「你老說有機會演示一下你的槍法,光是說說而已。今天就讓我看看吧。」
「那得請殿下先賞酒。」
「我倒給忘了。深芳野,趕緊給這位名槍手斟酒。」
——是。
深芳野挪動著膝蓋。
「不敢當。」
庄九郎深深地看了一眼深芳野,很快舉起杯讓她斟滿。
一飲而盡後,上座的賴藝吩咐道:
「勘九郎,換大杯喝。」
(那就不客氣了。)
庄九郎默默地施了一禮,從手邊的分為三層疊放的杯子中,挑了塗著朱漆的大杯。
庄九郎喝酒可是海量。
但是大杯中的酒下肚後,臉上竟也泛起了紅暈。
「在下……要醉了。」
「醉了能使槍嗎?」
「這點酒算不了什麼。」
說著,卻緊張地喘了一口氣。他故意裝醉。
「哈哈。想不到勘九郎也會醉。你看看那個。」
賴藝指著對面紙門上的畫。
「畫上有隻老虎背負山脊,咆哮寒月。你能不能用槍刺中它的眼珠?」
「如果刺中,殿下有何賞賜?」
「你想要什麼?」
「哈哈。就怕殿下吝嗇。我勘九郎可是天生的大方。恐怕不合適呀。」
「說什麼呢。」
賴藝顯出孩子氣。正是他的本性。
「怎麼會呢。真蠢,有誰比我更大方?」
「那好,殿下。」
庄九郎湊近過來。
「快說說看。」
「如果我刺中了那隻老虎的眼珠,請殿下把深芳野夫人賞賜給在下吧。」
「……」
賴藝沒有說話。
他漲紅了臉,厚重的嘴唇也耷拉下來。庄九郎的這個要求實在太膽大包天了。
「勘九郎……」
他開口剛想拒絕,庄九郎立即堵住他的話說:
「殿下果然是吝嗇。」
說完,他將視線轉向深芳野。
太可悲了。若狹國主一色左京大夫的千金女兒,如今卻被當成了一件賭注。
深芳野此刻的心情如何呢。
她並未表現出厭惡的表情,與其說是對庄九郎超出了關心,倒不如說也許是因為庄九郎幾次三番加以暗示,自己才會有今天的局面,並不出乎意料。
她甚至覺得,眼前的這一幕,似乎在夢中也出現過。
「意下如何?」
庄九郎目光犀利地看著深芳野。
商人選貨時的目光就是這樣的吧。
「殿下請決斷。」
「可以。」
賴藝此刻的表情,就像喝了一大口苦藥似的。
深芳野驚異地望著賴藝。她的臉上寫著失望和悲傷。每晚委身的這個男人,竟然就這樣把自己給賣了。
「真有意思。」
賴藝試圖用語言來振作精神。
他故意搖晃著膝蓋,顯得心神不寧。
「今天打的賭可是前所未聞啊!有意思。勘九郎你拿去吧。」
「還是算了吧。對殿下太不忍心了。」
「用不著你同情。我太無聊了。」
沒有比這個賭更讓人刺激的了。
「殿下,」庄九郎的好戲還在後面,「如果在下刺不中,就借殿下庭院的一角當面切腹自盡。」
「你要拿命來賭?」
「為了讓殿下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