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編 西村勘九郎

這天,深芳野雖然沒有飲酒,卻有了醉意。

頭隱隱作痛。

(真是個奇怪的男人。)

松波庄九郎熠熠生輝的眼神深深地映在深芳野的腦海里,即使夜裡閉著眼睛,也能清晰地浮現出來。

(討厭。)

雖不至於厭惡,情緒卻受到了影響。就像房間里混進來一隻夜行的走獸,從某個角落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看。

(他看上我了。)

深芳野本能地察覺到了。區區一介油商,初來乍到,看人的眼光竟然如此無禮。

深芳野的身體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寒戰。

賴藝對庄九郎很是賞識,第二天一大早又派人到常在寺,請庄九郎去為他解悶。

庄九郎以夜裡受了風寒、身體不適為由推辭了。

然而賴藝的人幾乎每天都來。

庄九郎一一回絕了。理應如此。隨叫隨到,豈不成了賣藝的僧人了。

推辭的理由,也總是稱病。

「今天也不太舒服。」

並讓日護上人替自己打發。

庄九郎自身,或看看書,或看著院子發獃,有時候也練練刀法。

「法蓮房,你想怎麼樣?」日護上人終於按捺不住了,「裝病不去,對太守的弟弟是不是太失禮了?」

「不想見。」

「看來你的怪脾氣一點兒沒改。不喜歡賴藝殿下嗎?」

「覲見貴人是很辛苦的。同樣只能活五十年的話,盡量不想惹這些事兒。」

庄九郎口是心非。

這番話,從日護上人那兒傳到了賴藝的耳中。

「對功名看得很淡薄啊。」

賴藝反而覺得意外,更看重庄九郎的人品了。

於是,他傳來迦納城主長井利隆,商量如何才能把庄九郎留在美濃。

「當然還是封官封地吧。」

「這個庄九郎,會接受嗎?」

「不知道。」

兩人心裡都清楚,庄九郎在京都擁有萬貫家產。京城裡生活得如此富裕的人,怎麼可能會到地方上俯首稱臣?

這兩人雖然身為貴族,畢竟都是地方出身的人。對京城來的庄九郎顧慮得太多。

「有個妙計。」

長井利隆說。

「讓他入嗣西村氏如何?」

「對!」

賴藝也拍手贊成。

西村氏也是美濃的名門望族之一,和太守土岐氏是姻親,與長井氏同屬一族。

前幾年,「西村」的當家西村三郎左衛門病死後,無人繼位,眼看就要消失。

西村氏的牌位和領地,至今仍由親屬身份的長井利隆代為保管。

「對,讓他繼西村之後吧。這件事利隆你去辦吧。」

「不妥不妥。唯獨這一件事,要請殿下親自告訴庄九郎。這樣他才會感恩圖報的。」

庄九郎另有打算。

一直不去覲見鷺山殿下的原因,是因為京都的禮品還沒送到。

總算是到了。

(一味地討人歡心,只會被瞧不起。)

所以他下令四處採購禮品。他雖然只是個無官無職的商人,在心裡卻覺得和太守的弟弟土岐賴藝是對等關係。甚至,從氣勢上他已經蓋過了賴藝。

從京都送來的馬也到了。

是一匹紅鬃馬。一看就是匹上好的駿馬,兩耳高聳,眼睛充滿神采,臀部富有彈性,四肢健壯有力。

在打發了鷺山殿下下人後的第二天,庄九郎便指揮常在寺的眾人搬運行李,朝著鷺山出發了。

庄九郎上身穿著淺色的窄袖和服搭配青灰色夾衣,下身穿著肥大的裙褲,佩戴著時下正流行的腰刀,威風凜凜地跨坐在紅鬃馬的燙金馬鞍上,遠遠望去,還以為是哪個地方的小太守。

賴藝早在鷺山城裡等得不耐煩了,不時從窗戶俯瞰大手門的動靜。

不一會兒,出現了一隊人馬,漸漸地由遠而近。

馬蹄聲矯健有力,帶有一股震懾四周的威嚴。

「深芳野,過來。」

賴藝催促道。

深芳野走到窗前。

「你看,那人來了。」

賴藝看得入了迷。

庄九郎的身影逐漸變得清晰,很快就到了大手門前,將要進來的這個男人將會給賴藝和深芳野帶來什麼樣的命運,恐怕只有神仙才知道。

賴藝端坐大殿當中。——

庄九郎跪行上前,將禮品單呈給了長井利隆。

賴藝逐個過目,不時發出孩子般的歡呼聲。

拜見過後擺上了酒席。

深芳野也被喚來同坐。

庄九郎躬身上前獻上了另一份禮品單。

「這是給您的。」

他緊緊地盯著深芳野的眼睛。當著主人的面送東西給他的侍妾,要說臉皮也確實夠厚的。

深芳野的手有些發抖。不知為何,只要庄九郎一看自己,身體就有反應。

「不知道您中意不中意?」

庄九郎詢問道。

唐錦

蜀江錦

胭脂

白粉

這些進口的東西,只有從堺的港口才能買得到。當中竟有土佐產的血珊瑚。

「……」

深芳野抬眼注視著庄九郎。她拚命地掩飾著臉上的表情,微微地低下了頭。

庄九郎俯首叩拜後,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庄九郎,」賴藝親切地微笑著,「我想順便說件事。」

「請。」

「能不能進寡人的門下?當然,作為條件,寡人會把西村氏的家業賜給你。」

「……」

庄九郎望向長井利隆。

「這件事,就由長井大人做主吧!」

這麼一來,作為介紹人的長井利隆也覺得很舒服。

「庄九郎君,這可是史無前例的事啊!還不快謝恩。」

「是。」

庄九郎俯首叩拜。

「古語說,士為知己者死。在下不才,願意為殿下盡忠。」

「這我就放心了。那你從現在開始,就叫西村勘九郎吧。」

「西村勘九郎。」

庄九郎一生當中共用過十三個姓名。每改一次,身份都有所提高。其中齋藤道三這個名字一直流傳後世,是他晚年用的名字(為了避免引起混亂,筆者本故事通用庄九郎的名字)。

「庄九郎,啊不,勘九郎君,」長井利隆插話道,「你變成西村勘九郎,也就和我們長井家是親戚了。拜託了。」

「那,那不行。」

庄九郎有些張嘴結舌。說實在的,他自己也沒想到,會受到賴藝和長井如此的厚待。

「不用客氣。我會找個時間把族人叫齊,向大家宣布此事。」

「實在是不敢當,」庄九郎一個勁地謙虛道,「說是親戚,不如當作家臣使喚。迦納城那邊,我也會盡心儘力。」

「嗯,庄九郎,」賴藝接過話,「你要來鷺山城奉公。迦納城要搶你,我可不答應。」

「看來殿下嫉妒了。」

長井利隆苦笑道。

「不過,正如殿下所言,由你擔任鷺山土岐家的管家,經常來迦納城做客就行了。」

酒宴重新開始。

「深芳野,給大家跳一段助助興吧。」

賴藝興緻愈發高漲了。

深芳野垂下了眼帘,又抬頭幽怨地望著賴藝,向賴藝傳達著不情願。

「幹嗎磨磨蹭蹭?你不是經常跳給寡人看的嗎?」

(不嘛。)

深芳野的眼裡寫著一萬個不願意。

(今天無論如何不願意跳。)

在擅長京都舞曲的庄九郎面前,當然不情願。

「……哦,不方便是嗎?」

(正是。)

深芳野忙用眼神回應。

有肉體關係的男女才能心領神會。

庄九郎看在眼裡,心裡酸酸的。

「那這樣吧。」

庄九郎爽快地說。

在下獻上一曲吧。不知哪兒湧起一股衝動。

「哇,你要跳。那簡直是太好了。」

賴藝心下大悅,立刻吩咐樂手擊鼓伴奏,又對深芳野下令道:

「吹笛吧。」

庄九郎表演的是曲舞 「敦盛」。

庄九郎手持摺扇站立。要舞給女人看,十六歲便被熊谷仇殺的平家公子的這一段是最合適的。

庄九郎附和著歌曲和伴奏的節拍開始起舞。

平家浮沉二十年,

不過夢幻轉瞬間。

壽永秋葉舞狂風,

浮州卧浪未夢歸。

籠鳥戀雲離歸雁,

旅衣對空嘆歲月。

又是歸來春花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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