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華山,抑或稻葉山。
都指的是同一座山。
(固若金湯)
庄九郎沿著岩石削成的狹窄山道而行,腳底真切地感覺到岩石的凹凸起伏。
「啊哈哈。」
庄九郎獨自笑了起來。
「真硬。」
他喃喃自語。岩石的堅硬無礙於對山的定位,庄九郎卻像發現了珍寶一樣。
(還真不是一般的硬。)
庄九郎像個地質學家一樣,時不時撿起地上的石塊,拿在手中敲擊。
發出「叮」的聲響,像金屬的碰撞聲。整座山幾乎都是硅岩。太古時代用作箭頭,庄九郎的時代則用作打火石。
(感覺這裡是塊寶地。)
野心家們的心底,其實充滿了孩童般的天真。這座山後來被庄九郎攻佔,如今的他,只是為它的堅固而欣喜。
庄九郎興沖沖地登上了山。
(喔!)
山谷深不可測。
就像山峰被從中間切開。除了山脊上的一條小道,再沒有登山的途徑。
(築城再好不過了。)
所謂山脊小道,就像瘦馬的脊樑,兩人並肩而行都很困難。
腳下也異常險峻,從半山腰就能感覺到山頂吹來的勁風,似乎能把人掀到谷底。
如果在山頂築城,即使山腳下有百萬大軍包圍,也攻陷不下。
不過,這裡已經有一座城。
這座山城歸日護上人的本家長井氏所有,在山脊處圍有柵欄,懸崖邊則安了粗壯的黑木樁,而且不時可見類似角樓、城樓的建築物。
在這裡駐紮的長井家的家兵們,屢次阻止庄九郎道:
「不許再往前了!」
每逢此時,庄九郎便出示常在寺日護上人寫的親筆信,才得以放行。
常駐的士兵大約有十幾人。也就是看門而已。
這裡的主人長井氏,平常都住在美濃平原中部的迦納府邸中。
「真可惜了這麼好的山。」
其實並不是毫無用處。早在鎌倉時代,二階堂行政在此建城,之後的二百年無人問津。到了足利中期,武將齋藤利永又加以修繕。
如今,說是長井氏的領地,不如說是由長井氏代為管理。
而且,山城已經很破舊了。尚且沒有大規模的戰役利用過這裡的天險。
(鄰國的近江、尾張英雄輩出,美濃卻還沉浸在安樂中。)
有句話叫美濃八千騎。卻都因循守舊,貪圖安逸。如果不重新組合起來建立強大的美濃國,恐怕遲早會變成鄰國的盤中之物。
庄九郎終於爬到了山頂。
「是誰?」
看守的士兵探出頭來。
「不要造次。我乃山腳下常在寺的客人,松波庄九郎是也。」
「原來是常在寺上人的相識,」士兵的態度立刻有了轉變。
可見日護上人在這個國家的威信。
「我來山上看看。」
「哎。」
「不用帶路,我自己看就可以了。」
庄九郎悠閑地四周張望。
天上漂浮著數朵白雲。
俯首則是一望無垠的濃尾平原。
北邊依稀可以望見飛騨的群峰,山腳下流淌的便是長良川。
(好一個天險之地。)
庄九郎當然不知道,稻葉山起源於四億年前地球的造山運動,也就是說相當於地球的皺紋。
(這樣的大平原上,竟然會有這樣的山峰。)
可謂奇峰。讓人覺得老天爺為了庄九郎,早在幾億年前就準備好了。
(天命如此。)
天意讓庄九郎爬上這座山,在山頂築城一統山腳下廣闊的美濃江山。
「城就建在這裡了。」
「您說什麼?」
士兵滿臉不解。
「聽到了?」
「沒,沒有。」
好像真的沒聽見。
「沒聽見就好。否則你的耳朵該掉了。」
「是。」
士兵謙虛地附和著。
庄九郎又看了看谷底,觀察了一會兒圓木搭建的城樓,又試著走了一丁 山脊小道,才信步返回。
他看上去心情不錯。
估計腦子裡已經繪成了一幅大城的輪廓圖。
戰國的英雄們都擁有一種奇妙的信仰,他們覺得自己是遵照天命才降落人間的。
這是一種誇大妄想症。正因為有了「天命」,他們的行為才能稱得上是正義,如果沒有這種強烈的正義觀和誇大,是無法完成統一大業的。
甲斐的武田信玄就認定「我負有天命」,把父親趕下台,坐上權力的寶座,奧州的伊達政宗將被搶做人質的父親輝宗連同敵人一起殺了,也是出自這種思想。
成功者為了顯示自己是「最靠近天的人」,往往要築起萬丈高城。
之後的日子,庄九郎在悠閑中度過。十天後的一個大霧瀰漫的清晨,日護上人突然問道:
「法蓮房,下決心了嗎?」
「什麼決心?」
「來美濃做官。像你這樣的大器之才不輔佐朝政的話,美濃是沒有希望的。」
「這……」
庄九郎面現猶豫之色。
「實話告訴你吧,」日護上人將身子向前挪了挪,「我和兄長長井利隆說了一些你的事。」
「長井大人?」
庄九郎雙眼射出光芒。
長井利隆住在迦納。在常在寺南邊,僅一里之距。
如今,這兩者都在岐阜市。說到岐阜市,是由庄九郎、即後來的道三的女婿信長建成的,當時還不叫岐阜。
這一帶,被稱作「迦納」。城長約十幾丁,是連接東山道(如今的國道二十一號線)的重要驛站。
迦納城的城主長井利隆是美濃的權勢人物之一,也是日護上人的兄長。
年方四十。
庄九郎早就暗中調查過,此人心思頗深。
「長井大人怎麼說?」
庄九郎不放過日護上人的每一個表情。
「他很高興。」
(真的嗎?)
不能大意。
「是真的。我把你在妙覺寺本山時的才能、諸般武藝,以及經商的手腕等等,都舉例說過了,兄長利隆……」
(利隆怎麼樣?)
庄九郎緊盯著日護上人的眼睛。它們此時正閃耀著柔和的光芒。
「剛開始,他覺得不可能有這樣十全十美的人,後來聽我一說,態度變得積極起來,還說一定要找機會推薦給大名,現在的土岐家正需要這樣的人才。」
「慚愧慚愧!」
庄九郎顯出幾分羞澀,說道:
「你太抬舉我了。你把松波庄九郎描述得太完美了。」
「哪有!」
日護上人連連擺手。
「放眼天下,無人比我更懂以前的法蓮房和現在的松波庄九郎。用不著誇大其詞。對了,去見見我的兄長吧!」
「一言為定。」
「今天有位稀客要來。」
次日早晨,迦納城府邸的一角,長井利隆對侍臣交代道。
長井氏並不是美濃守護大名土岐家直屬的家臣,而是齋藤氏的家臣。齋藤氏才是直屬家臣之一。
然而時逢亂世,各種制度鬆弛,有實力者以下犯上不足為奇,長井氏就憑藉實力超越了名存實亡的齋藤氏,直接受命於大名土岐氏。
齋藤、長井兩家並未經過武力權術的爭鬥,雖然姓氏不同,卻原本是同族,和侍奉的土岐氏也有血緣關係,均為姻親關係。
就像有實力、有才能的叔叔,不得不照顧同族的宗家一樣,並不像後人所說的謀權篡位。
然而,美濃土岐家在政賴這一代,曾因繼位發生過流血事件。
由此土岐家出現了裂痕。後來,庄九郎就是乘機從這條裂痕進入的。如果沒有它,天涯一介孤客庄九郎,是沒有機會步入的。
土岐家的上一代主公是政房。政房繼位時,也發生過被稱為「船田之戰」的家族動蕩,這種動蕩,似乎會成為慣例。
政房膝下有八男一女。
長子政賴,次子賴藝。
父親政房偏愛次子賴藝,決定讓其繼位時卻發生了兵變,國土被一分為二,有權有勢的長井一族也分作兩派自相殘殺。
本來,如果此時有英雄崛起,土岐的美濃必將滅亡,然而幸虧日護上人所言的「國內無人才」,京都的足利將軍出面調停後,長子政賴正式繼位。
這場兵變中,擁戴次子賴藝的長井利隆敗北。就像剛才提到過的,兵變只是同族之間的爭鬥,因此也不存在復仇之說。
然而戰敗的長井利隆雖說領地和城池並未損失,卻窩在迦納城中悶悶不樂。
「有沒有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