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編 常在寺

「誰?」

寺里的住持日護上人剛剛抿了一口煎茶。

「遠道來的武士?」

「是的。他說為了見上人,特地從京都趕來的。」

「叫什麼?」

「沒說。他只說是京都的舊友,就算報了名字,上人也不一定知道。」

前來通報的弟子擦拭著額頭的汗水。

「還真是想不起來。」

日護上人向庭院望去。院子的對面是長良川。

寺院前高聳在美濃平原的大山,便是稻葉山。正值盛夏,滿山都是綠蔭。

鷲林山常在寺。

是這座寺院的名字。

它不僅是美濃首屈一指的大寺,也是稻葉一帶(如今的岐阜市附近)唯一的一座日蓮宗的寺廟。

當時,日蓮宗是最輝煌的宗教,常在寺理所應當地成為當地新文化的中心所在。

而且,上人還是美濃的頭號實力人物長井豐後守利隆的親弟弟,僅此身份就足以被尊為「大人」。

年紀尚輕。

面容和善,下顎微寬,山黛色的眉毛,眼神清澈,嘴唇紅潤,讓人聯想到貴婦人的容貌。

「我在京都修行時,和武士沒打過什麼交道呀。」

「但是門口的客人說,和您是莫逆之交。」

庄九郎坐在門口的石凳上,摘下斗笠放在一邊,一邊擦著汗,一邊眺望著山門對面高聳的稻葉山。

(好奇怪的山。)

寬闊的平原地帶中這座山顯得格外突兀,山勢陡峭,估計攀登起來很困難。

「施主。」

前往通報的弟子回來了。

「上人說想不起來。請問尊姓大名?」

「說了我的長相嗎?」

說到長相,仔細一端詳,發現確實和常人不同。前額和下頜向前突出,雙眼神采奕奕,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貴氣質。也許來自此人的修養。

「哈哈,也難怪。你就說京都的舊人法蓮房來了。」

「咦?」

報的是僧名,卻是一身武士打扮,弟子有些困惑。

「您叫法蓮房?」

「曾經叫過。那時,貴寺的上人名叫南陽房,我們都在京都的妙覺寺大本山修行。」

「哦,原來如此。」

弟子不得不又跑一趟去通報。

(早點說不就行了,這人真麻煩。)

然而,對庄九郎而言,畢竟前來拜訪美濃最負盛名的鷲靈山常在寺的上人,態度應該不卑不亢。

照理說,最理想的是招呼一聲,「是俺」,就大大咧咧地進門。

果然,日護上人聽後喜出望外。

「是法蓮房師兄?太好了。和我相差一歲,法齡也相差一年,那時,妙覺寺大本山中來自各國的弟子一千多人當中,論學問、智慧、才藝,他都名列第一。不許怠慢,馬上請進大殿。」

年輕的上人,由於喜悅而顯得比往常興奮。

「所有人都要好好接待。」

「啊?」

寺院里有十名弟子,三名學童,加上從長井家派來的兩名侍衛,以及一些雜役,一共將近二十人。

所有的人,頓時都忙碌起來。

庄九郎脫了草鞋,用水沖凈了手腳,起身問道:

「有小廂房嗎?我想整理一下裝束。」

長途跋涉後的衣服沾滿了灰塵。行李中有換洗用的衣服。

「這邊請。」

弟子帶他來到一間廂房門口。

換過裝的庄九郎看起來整潔清爽。他不想風塵僕僕地出現在舊友面前。

雖說是遠道而來,一旦給人「髒亂不堪」的印象,卻是長久不會消失的。

庄九郎微笑著塞給兩名前來幫忙換衣的小沙彌各一袋永樂通寶。

「別說是我給的。」

「知、知道了。」

其中的一名小沙彌驚詫不已。還從未得到過這麼沉的永樂通寶。另一個小沙彌不禁問道:

「但是,您為什麼要給我們這麼多錢?」

「我小時候也和你們一樣,別人給的東西,非常歡喜。看到你們,想起了過去罷了。」

「啊!」

小沙彌們感動得熱淚盈眶。他們打小就扎在大人堆里,比同齡孩子要早熟得多。因此從他們口中往往能打聽到不少人物的消息。

庄九郎跟在小沙彌身後進了大殿。

日護上人早已在此等候。

「哎呀!」

上人似乎回到了南陽房小沙彌的時代,急忙站了起來。

「法、法蓮房,好久不見了。」

「南陽房。」

庄九郎也上前握住了上人的手。雖說他精於計算、一貫冷靜,但有時倒也情真意切。此時的庄九郎百感交集,不由得掉下淚來。

臉上卻在笑著。

日護上人也是一樣。不,確切地說,上人的感慨要多得多。

「快,快坐下。說說京城的事。還有一起修行時的那些事。對了,」上人的神情有些不安,「你打算待幾天?」

「十天左右吧。」

庄九郎故意說道。

最好能待上兩到三個月,觀察美濃的局勢,再讓日護上人介紹一些美濃的名家和豪族,如果進展順利,一輩子住在美濃也不差。

「十天。太短了。最起碼住上一個月。美濃有不少好地方。到了秋天,長良川的月色也不錯。」

「嗯。」

「不定下來的話,沒法好好聊。說好了,最少待一個月啊。」

「那就給你們添麻煩了。」

「這就放心了。」

學生時代的密友固然親熱,日護上人的那個年代更是如此。當年的密友,竟然從遠道專程來美濃看自己,簡直不可想像。

而開始計畫「盜國」的庄九郎,在美濃只有這一位故人。萬事的開頭,都要依靠日護上人的力量。

「聽說你還俗了。留在佛門定會功德無量,真是可惜啊!」

日護上人感嘆道。

「什麼呀,南陽房,」庄九郎喚著舊友修行時的法名,說道,「像我這種出身卑微的小人物,就算身在佛門,也成不了大器。比如像你,雖然和我同門修行,但是出身於美濃的權勢之家長井,一離開妙覺寺,就當上了這麼大的寺院的住持。一聽到這個消息,我就決定放棄佛門還俗了。」

「這麼說來,都是我的罪過了。」

年輕的常在寺上人,露出自責的表情。

「哈哈,哪裡話。只是羨慕你罷了。」

「還不都一樣,為了補償你,只要是我能幫忙的儘管說。」

菜肴送上來了,還有酒。

「先干一杯。」

上人端過酒壺。

「南陽房也飲酒嗎?」

「喜歡睡前喝幾杯。出家人本應禁酒,我的原則是只要不喝到胡言亂語就行。」

「你這傢伙從小就認真。」

庄九郎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好喝。」

庄九郎發自內心地稱讚道。

「沒想到美濃的酒這麼好喝。酒美的地方人也聰明,想必美濃人一定很機靈。」

「哪兒呀,一群愚人而已。」

常在寺上人口吐不快。從寺院觀望國家政治,正所謂旁觀者清,能把弊病看得更分明。

另外,美濃的實力人物雖有遠近之分,但大抵都是這位常在寺上人的親戚。因此,他們的能力和日常生活情況,上人自是熟知。

「我說法蓮房,」上人叫著庄九郎的舊名,「聽聞你當了奈良屋的上門女婿,是真是假?」

「不假。」

庄九郎啜了一口酒。

「奈良屋可是京城有名的富商。我還以為你享受著榮華富貴,不過看你的穿著……」

「穿著」指的是庄九郎一身的武士打扮。

庄九郎簡單地敘述了前後經過,說道:

「奈良屋被神人們砸了後,我又建了山崎屋,生意比以前還要好。但是做商人太無聊了。」

「那麼有錢也無聊嗎?」

「怕練武的。」

「嗯。」

「沒有權勢,手裡也沒兵。好不容易攢的錢,將軍發布一道德政就可以賴賬,窮人們蜂擁上街搶砸,我們這些油商,上有大山崎八幡宮,神人們打著神權的旗號耀武揚威。松波庄九郎實在是看不下去。」

「然後呢?」

「我想當武士,就出來了。我對你說過,我的祖先曾是皇宮北邊的武士,每代都被封為左近將監的官職嗎?」

「不知道。」

知道才怪。庄九郎特意跑了一趟京都西郊的西岡,在松波家的家譜中寫上了自己的名字,才有了上面提到的「血緣」關係。

「這麼說來,法蓮房可是名門之後啊,」常在寺上人不禁動容道,「既然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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