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換個話題。
前些天,筆者為了調查庄九郎,也就是齋藤道三,去了一趟他的故地美濃。
美濃所在地的岐阜,有座歷史悠久的古剎叫常在寺。
這座寺廟和庄九郎頗有淵源,其緣故留到以後再講。現在的住持叫北川英進,兼任著岐阜市立長森中學的校長助理。他稱讚道:
「道三是當之無愧的英雄。」
他堅持每天早晚兩次為道三供奉。說來不幸,道三的靈位並未供奉在常在寺。北川英進也是世上唯一早晚兩次供奉庄九郎的人。
「英雄」的定義,筆者尚不明確。隨著小說的展開,想和讀者們一同來思考。然而,如果說為實現強烈的慾望而活的男人是英雄的話,那麼道三當之無愧。
「只是,江戶時代的儒教道德把道三這種類型看作壞人,聽說在靜岡縣的某個地方還有他的後代,卻在江戶時代更名改姓了。」
寺里至今還保存著齋藤道三的畫像,被指定為重要保護文物,另外還有道三曾經用過的一枚印章。
印章非常方正。如果道三經常使用的話,可以推斷出庄九郎道三懷抱巨大的野心,卻腳踏實地、有計畫地步步前進。
突然想起埃及盜墓人的故事。
傳說古代埃及的盜墓人,早在國王開始為自己建造墳墓的同時,就從沙漠遠處荒無人煙的地方開始挖地道。
當然,僅有五年或十年是到不了墓地底下的。有可能從父親倒下的地方兒子再接著挖,到了孫子這一代總算能偷到墓里的珠寶。
齋藤道三庄九郎到底是日本人,無法進行這麼長久的「計畫」。
然而,北川英進眼裡的這位「真正的英雄」,就算比不上埃及人挖地道,作為日本人卻罕見地進行了「計畫」。
從奈良屋的上門女婿,巧妙地更名易主成為「山崎屋庄九郎」,是個極其重大的轉折。
鋪子還是原樣。
器具用品也沒有更新。
連下人和店員都是舊面孔。
然而店名卻不再是奈良屋,而是山崎屋。
「當家的,這是再好不過的大喜事啊!」
老實善良的管家杉丸,吧嗒吧嗒地掉著眼淚對萬阿說:
「鋪子一定會長壽的。」
「……?」
萬阿的表情卻很複雜。雖說一度被神人們燒掉的經營權,由於庄九郎的聰明才智得以恢複,只是轉眼間奈良屋就消失了,卻出了一個山崎屋。
「也就是說,」萬阿歪著腦袋想,「我已經不再是奈良屋的主人,而是嫁過來的媳婦。」
大山崎八幡宮油座蓋章的許可證,寫的是「山崎屋庄九郎」,也就是說,庄九郎不再是入贅女婿,而是堂堂正正的主人。
(就像中了狐狸的邪術。)
庄九郎進門就緣於攝津有馬溫泉的狐狸,這麼一想,這件事從頭到尾,也許都是狐狸布下的圈套。
這天,庄九郎在書房裡看書看到深夜,終於合上書回到寢室。
萬阿喜歡奢侈,從單身時起寢室就極盡奢華。垂著幔帳的卧床恐怕當今天子都無福享受。
「垂著幔帳的卧床」華麗無比。濱床用鑲著夜光貝的螺鈿塗了黑漆,再鋪上三寸厚的榻榻米製成,床的四周搭了架子,加了天頂,掛上了絲綢,前後左右則垂著各種圖案的幔帳,遮擋了外面的視線。
寢室一角的燭台發出幽暗的光芒,床頭則點著來自中國的青瓷香爐,房間里瀰漫著香甜的味道。
萬阿自從和庄九郎在一起後,愈發美麗了。
萬阿正趴在床上等著庄九郎。邊等邊吃著果子,果盤就放在枕頭旁邊。
昂貴的南蠻 果子,一粒就要好幾個銅板。
很快,庄九郎換上睡袍,在萬阿的身邊躺下。
「吃嗎?」
萬阿舉起一粒果子問道。
「嗯?」
庄九郎並不接受。
這種果子是停在堺的港口的中國船上的東西,卻不是中國的,聽說是葡萄牙的果子,南蠻話好像叫做金平糖。
原料是冰糖蜜,砂糖的一種。當時的日本別說冰糖蜜,連像樣的砂糖都沒有,這種果子無疑十分珍貴。做法是先把冰糖蜜煮成漿狀,加上麵粉後包上一顆罌粟粒接著攪拌,煮開後會逐漸膨脹,外側會出現一些凹凸。
「吃不吃?是金平糖呢。」
「不要。」
庄九郎雖說還住在這幢房子里,但他已經不是奈良屋的入贅女婿,而是山崎屋的當家。無法再容忍萬阿以居家女主人的身份揮霍浪費。
「萬阿,把果盤給我。」
庄九郎的語氣多了一份不曾有過的威嚴。
「怎麼了?」
「以後不許這樣浪費了。否則連同金平糖一起扔到院里砸了。」
「天啊!」
萬阿花容失色,剎那間彷彿天旋地轉。
「庄九郎君,這可是萬阿的家,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直到數日前,確實是如此。僅憑一張離婚書,入贅的女婿如果被下令立刻離開的話,就得穿著來時的麻布衣裳隻身離開。
但是現在不同了。
「萬阿,你弄錯了。這個家不再是奈良屋了。奈良屋被大山崎的神人給砸了。大山崎八幡宮重新蓋章的許可證,是給我山崎屋庄九郎的。」
「……」
萬阿臉色變得蒼白起來。
「從現在開始,這幢房子的主人是山崎屋庄九郎。萬阿是媳婦。」
地位顛倒了。
「那,那要怎麼樣?萬阿只不過是媳婦,您是想讓我出去嗎?」
庄九郎莞爾一笑:
「我要你一輩子跟著我。」
「那又會怎麼樣?」
萬阿的身體開始簌簌地發抖。要在平常按照萬阿的脾性,早就勃然大怒了,然而,不可思議的是,庄九郎的聲音和態度,卻讓她無法生氣。
萬阿的戰慄來自不安。腳底平穩的大地,突然「轟」地裂了一個大口子。
「我會讓你幸福的,」庄九郎緩聲道,「但是,我必須要告訴你。既然已經是山崎屋了,那麼以前的家風、做買賣的方法、日常起居,包括廚房的炊煮都要改變。——知道了嗎,萬阿?」
「好,好的。」
萬阿心底倍感凄涼。昨天還是京城裡響噹噹的「奈良屋女當家」,今天竟然變得像奴婢一樣畏縮。
「起來!」
「是。」
「拿酒和兩個酒杯來。不要叫下人,你親自去廚房拿。」
「是,是。」
萬阿像是在做夢。恍恍惚惚地出了寢室,跑上走廊。
很快,她就拿著酒壺和銀酒杯回來了。
「把酒壺倒滿。」
「是。」
萬阿一一照做。連打聽拿酒幹什麼的機會都沒有。
「萬阿,拿杯子來。」
「是。」
「我給你倒。」
庄九郎小心地給萬阿倒滿後,接著又倒滿了自己的酒杯。
(……?)
萬阿不安地瞅著庄九郎。
庄九郎目光炯炯地凝視著帳外。
院里有一盞燈籠。
發出微弱的光。
「萬阿,」
長長的沉默後,庄九郎開口喚道。
「今晚就是婚禮了。」
「什麼?」
(不是已經辦過婚禮了嗎?)
看到萬阿一臉的不解,庄九郎微微地笑了。
「奈良屋關門了。庄九郎作為女婿當然也離開了。萬阿走投無路時遇見了叫做山崎屋庄九郎的男人,解救了奈良屋,並娶了萬阿。今晚,萬阿就要嫁給山崎屋庄九郎了。」
「啊?」
萬阿竟然有一種獲救的感覺,只能說太不可思議了。
「萬阿重新當上了老闆娘對嗎?」
「正是。」
「但是娘家是哪兒呢?」
「已經消失的奈良屋。」
「到了這家山崎屋?」
萬阿天真地點著頭,但是房子里的一切都沒變,這間寢室也是萬阿從小就住慣的。
「把酒幹了吧。雖然沒有見證人,庄九郎施展了《法華經》的功力,九天的所有菩薩都現身於此。這可是無上的光榮啊。萬阿如果違背了媳婦的規矩,會立刻受到菩薩懲罰的。」
「真嚇人!」
不是玩笑。萬阿真的嚇得臉無血色。那個時代,人們最相信佛經、九天菩薩之類的迷信。
不信的也只有庄九郎。庄九郎從小在妙覺寺本山長大,和很多僧侶一樣,根本就不信菩薩的存在和功力。他們只相信,上至天子,下至庶民,都懼怕這些迷信。
「我也幹了。」
「我也是。」
萬阿和庄九郎同時飲盡了杯中的酒。萬阿似乎清晰地看見,帷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