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惡人,他的莊嚴勝過九天的佛祖菩薩們。)
松波庄九郎對此深信不疑。
(我也想變成這樣的惡人。)
萬阿在龍華院的裡間焦躁不安時,庄九郎卻在大殿睡大覺。
大殿的須彌壇正前方的金碧輝煌的釋迦牟尼佛像,正俯視著庄九郎。
「本尊啊。」庄九郎對著金像開口道,「你認識我吧。我從小在寺里長大。小沙彌時喚作峰丸。那可是光彩照人的美少年哦。長大剃度後起名為法蓮房。本尊啊,我為你奉花、獻閼伽(古印度語,水)、誦讀《法華經》,可出了不少力。你要是感恩的話就報答我吧。給我力量。」
「首先,」庄九郎開始祈禱,「要把奈良屋的女人弄到手。她腦子不笨,應該不太容易。要想辦法弄到奈良屋的家產。——釋迦牟尼佛祖啊,」庄九郎將手臂枕在腦後抬起眼睛,「這可不是一己私慾。就算是私慾,我也絕不會只滿足於奈良屋的家產。我要的是整個國家整個天下。不是說,凡持有《法華經》者,就能成就心愿嗎?倘若如此,那麼釋迦牟尼佛祖啊,你來當我的左膀右臂吧。」
庄九郎未施叩拜便離開了大殿。
他的衣裳不再像那天晚上寒酸的乞丐裝扮了。
只見他棉麻質地的素襖上印著大朵的天竺牡丹花,佩戴著腰刀顯得落落大方,手持金梨地鞘的大刀,頭戴一頂烏帽。
這些,其實都是借來的。
它們來自妙覺寺里一位關係親密的房官 ,期限僅有半天。就像佛像鍍了金後更顯得莊嚴一般,他覺得惡人也需要穿著打扮。
他穿過走廊。來到裡間門口,呼啦一下拉開了門。
「久等了。」庄九郎說道。
(啊。)
萬阿緊張得屏住了呼吸。
(好清爽的男子。)
庄九郎在席間坐了下來。
萬阿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怎麼了?」
「不知道為什麼,好像有些哆嗦。」
「用用這個吧。」庄九郎從懷中掏出一個金絲編織的小袋。
(這是從中國過來的——)
萬阿再次感到驚愕。金絲的綢緞僅來自中國進入邊境的貿易船,日本還沒有生產。身為商鋪女當家的萬阿,當然知道它的價值有多麼昂貴。
不用說,這也是庄九郎借來的。
他從袋中的小瓶中取出了一粒藥丸。
「服下就神清氣爽了。」看著萬阿服下了。
藥丸雖是庄九郎自己的,卻不值什麼錢。只是將橘皮和樹皮煮干後做成的,要說功效也只是利尿而已。
不過,庄九郎親口說「有用」,萬阿頓時覺出了神效,服下後不久就覺得胸口似有涼風吹過,很是舒服。
「感覺好多了。」
「那就好。」
庄九郎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剛才的葯,只是為了試試自己的魅力而已。
還不僅如此。他還想試探京都名媛中聰慧過人的萬阿的脾性。
(似乎很容易對某種東西著迷。)
不過,萬阿真的很美。
膚色似白瓷般潔白,烏黑溫潤的一雙美瞳,與膚色甚是相稱。臉部五官中只有嘴唇略嫌偏厚,卻增添了別種風情。
萬阿心裡卻是忐忑不安。
最初,她只把他看作京都四處流浪的無名浪人,而實際上,無論是穿戴,還是持有的物品或人品風度,萬阿甚至從沒見過這麼出眾的人物。
(禮品太寒磣了。)
羞死人了。
何止是寒磣,雖然帶了白綢緞的窄袖和服及些許金銀,對讓人刮目相看的庄九郎而言,卻是太不值一提了。
「那個,杉丸。」
萬阿向管家杉丸使了個眼色。
杉丸恭恭敬敬地捧出兩尊白木質地的三方 ,放在庄九郎的面前。
「松波大人,多虧前些天替惡右衛門報了仇,這是一點兒心意。」
「哦。」
庄九郎微微頷首。
「那就不好推辭了。只是我乃佛門中人,妙覺寺也是日蓮宗本山之一,這些就布施給寺里吧。」
「布施?」
「將自己的財物分給他人,佛法上叫做布施,是六波羅蜜之一,能夠廣積功德。」
他喚來寺里的和尚和房官,悉數散發。其實對庄九郎而言,只是充當衣裳和房間的租金而已。
「天啊。」
萬阿已經是第三次感到詫異了。這個男人難道是菩薩再世?可以如此無私無欲?在如今這個民不聊生、骨肉相殘、兵荒馬亂的時代,實在是太稀罕了。
(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庄九郎心裡想著,泰然自若地將視線移向院子里。
「天氣真熱啊。」
「請問,庄九郎君願意為奈良屋去一趟備前,是真的嗎?」
萬阿禁不住問道。
率領八百人護鏢之事。
「太可惜了,奈良屋會遭報應的。松波庄九郎可不是為一介商鋪守鏢之人。當保衛國主的大將才合適……」
「沒關係,我願意。」
庄九郎似乎有些不耐煩,皺起眉頭打斷了這個話題。
松波庄九郎率領的奈良屋的護鏢隊伍八百人一行離開京都時,正值永樂十四年(1517)的夏末。
庄九郎端坐於馬上。
他身穿鎧甲,外加一件陣羽織。是萬阿贈送的。
出了京都,第一晚宿在山城的山崎。
坐落在此的山崎八幡宮,雖然領地不大,卻壟斷了油的專賣。沒有八幡宮的允許,既不能賣油,也不能從產地運送紫蘇原料。
遠近的油商都向八幡宮進貢銀兩,來換取榨油和銷售權。而且僅有一年的期限,滿期後又要重新進貢。
因此,山崎八幡宮的富饒堪比大名,據說都能聽見境內收藏無數的金銀財物發出的呻吟聲。
神社還養了數百名武裝神人(相當於寺廟的僧兵),如果有人隨便賣油,即使遠在異鄉也要追趕過去把店鋪給砸了。
順便插一句題外話——
如今的山崎八幡宮仍坐落於東海道線京都和大阪之間的「山崎站」的西面靠里處。背靠天王山,面向淀川,領地卻大為縮小,幾乎無人參拜,變為一座鎮守村莊的普通神社。神官從庄九郎的時代開始世代都是津田氏的沿襲,如今的第四十六代神官名為津田定房。
當然,這裡擁有紫蘇專賣權僅在戰國時代之前,如今絲毫找不到當年昌盛的痕迹。不過有意思的是,今天的東京批髮油市場、吉原制油、味之素和昭和產業等全國性的食用油企業或協會,都仍是八幡宮的信徒。
庄九郎從山崎八幡宮領取了替代許可證的「八幡大菩薩」旗幟一幅和通過關所時所需的通行證等,翌日清晨便出發了。
他們順著西國街道向西前進。
沿途投宿於攝津郡山、西宮、兵庫和播州明石。
這天,馬隊穿越過播州平原,來到備前邊境的山嶽地帶。身為庄九郎心腹的赤兵衛縱馬靠近道:「庄九郎大人,有要事報告。」
「何事?」
庄九郎眯縫著眼睛。騎著馬搖晃,再加上山坡上吹過來的涼風,讓人舒服得想睡覺。
「剛才探子來報,前方是有年峰。」
「哦,有年峰啊。」
他們本打算在那裡露營。
「山寨駐紮的小名 叫有年備中守,瞄上了我們鏢隊的金銀錢財,不斷有人出沒。」
「是嗎?」
庄九郎立刻止住了腳步。
斜陽照在山裡,眼看就要日落西山了。
按照舊曆,今晚日落後不久會出現滿月。夜裡行動應該不需要火把照明。
「赤兵衛,你帶著運貨隊照舊上有年峰吧。」
「不帶保鏢的浪人嗎?」
「不用,你來當誘餌。」
「庄九郎大人呢?」
「我自有安排。」
庄九郎從運貨隊中挑選出百餘名浪人,手持弓箭、長柄大刀和長槍,自己也棄馬步行。
「您要做什麼?」
赤兵衛不安地問。
「油商要當一回賊了。」
「我怎麼辦?」
「當誘餌。」
庄九郎抓住附近的獵人,打聽到山谷一帶的地形。
若狹野、真殿、黑鐵山相連處有樵夫走的小道,直通有年山寨的內門。
庄九郎下令所有人披上事先準備好的白布作為晚上的信號,大聲道:
「聽好了,逃跑者斬。」
「咣當」一聲,刀已經出鞘。
庄九郎所持的「日蓮上人護衛長刀」,據說是出自青江恆次 之手的數珠丸寶刀 ,長二尺七寸,常人無法使用。
無疑是把假刀。
(日蓮上人持的數珠丸恆次原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