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編 奈良屋的萬阿

次日,京都晴空萬里。

炎熱難當。

雖然炎熱,戰國的百年間據說不像今日濕氣那麼重。人也好,氣候也好,都乾乾爽爽。

奈良屋的萬阿在通風良好的裡屋舒適地伸展著身體,從午睡中醒來。

「誰呀?——有客人嗎?」

「是。」門帘後,管家杉丸小聲地答應道,「有位客人要見您。」

「還困著呢。」萬阿說著,緩手把中式的團扇伸到裙角驅趕蚊子。團扇上貼著檳榔葉,鑲著金邊,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僅此一物,就不難猜出奈良屋家產的殷實。

「沒見過的人嗎?」

「正是。」

「沒見過的人有些彆扭。」她盯著自己白凈的手指。

自從守寡後,似乎有些發福。手指根處長出了五個小酒窩。

「杉丸,我看上去很瞌睡嗎?」

「隔著門帘看不見啊。」

「掀起來看看。」

「是。」杉丸掀起帘子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把腦袋探進來。

在杉丸眼裡,這個女人就像吉祥仙女般美麗。

「真美啊。」

「是嗎?」萬阿從碟子里捏起一粒花生豆,放入口中。

「來人什麼樣?」

「雖說是武士,其實是浪人。對了,是這麼回事——」

杉丸把昨天夜裡發生在左兵衛督棄屋的事情描述了一番。

「什麼?」萬阿驚得坐起身來,「鏢頭惡右衛門被殺了?誰幹的?」

「最近市井上橫行霸道的青烏帽子源八。」

「然後呢?」

「然後幹掉源八的,就是外面要見您的浪人。」

「什麼樣的人?年紀大不大?」

「很年輕。」

「讓他進來吧!」

萬阿匆匆地下床,開始梳洗打扮。

「真不小。」

松波庄九郎穿過走廊,感受著四周的寬敞。

(雖說是商人,奈良屋可以稱得上是府邸了。)

他被領進一間屋子裡。

中式的風格,擺著桌椅。牆上掛著波斯地毯。應該是邊境那邊過來的貨吧。

「杉丸。」庄九郎叫道。他不僅記住了這個名字,而且,一大早他就開始打探奈良屋的底細了。

有二十名下人。

其中,這個叫杉丸的年輕男人,深得寡婦萬阿的信任。

(反正要奪到奈良屋的家產。不能有半點含糊。)

「你是在西岡出生的吧?」

「您怎麼知道?」杉丸年輕的臉上顯出驚奇。

「我也是西岡人啊。」

西岡位於京都的西郊。即如今的向日町通往山崎一帶。直到今日,由於出產山城竹筍而揚名四方。

「那麼,松波庄九郎——您可是松波家的人?」杉丸忽然瞪大了雙眼。

「正是本族。」

「天啊——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太失禮了。」杉丸說完急忙下跪。

「起來吧,」庄九郎仍端坐著說道,「雖說本族歷史悠久,都已經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如今,提起松波,估計也只有你會吃驚吧。」

松波左近將監 。

庄九郎自稱這是松波家世襲的官名。

左近將監乃皇宮北面的武士,隨著皇宮的衰退,在西岡買了一小塊田地世世代代住了下來。

但是,畢竟人地生疏,不出三代就沒落了。

松波血統的稀少家族,散布在西岡至山崎一帶。(想必庄九郎此人就是這種出身吧。)

雖說是戰國時代,那時人們對血統的崇拜,要遠遠超出我們現代人的想像。

杉丸的態度便是如此。

「松波大人,請稍候片刻。」說完即匆匆退出房間去了。

(一定是去向寡婦報信了。)庄九郎臉上露出了苦笑。

全部都是騙人的。

庄九郎是西岡出身的母親和當地男人私通後生下的。庄九郎甚至不知道父親姓甚名誰。

(幸虧不知道。父親是哪裡的誰根本無所謂。家族姓氏,自己可以決定。)

然而,家族姓氏往往很重要。正因為考慮到這一點,庄九郎從妙覺寺本山還俗後就尋訪了松波家族,並拿出若干錢財,在族譜的角落裡添上了「左近將監本宗庶子庄九郎」一文。而此時,在奈良屋派上了用場。

(什麼啊。)

庄九郎的心底並不覺得可恥。

(漢高祖不就是無名無姓、不學無術的百姓出身嗎。年輕時在老家沛縣還是人人避之而唯恐不及的地痞無賴呢!)

而這個無名無姓的無賴,建立了漢朝。和高祖劉邦相比,庄九郎通曉內外(佛典、漢學)、精通兵法、武藝出神入化、音律舞蹈樣樣精通,連公卿都望塵莫及。試問具有此等才華能力,豈有奪不了天下的道理。

(不過一步難以登天。千里之行始於足下。首先要瞄準奈良屋的龐大家產。)

庄九郎心裡揣摩著,卻仍穩穩端坐著。

這時,奈良屋的牆外站了一名化緣的老僧人。

他拄著竹杖,抬起斗笠,表情怪異地挨個端詳了奈良屋的門、牆和倉庫,良久後留下一句「有紅氣衝天」,便揚長而去。

就是說,奈良屋的屋頂上有紅氣升天。

店小二忙趕上去問個究竟。

老僧從壓得低低的網紋斗笠下眼也不抬地說:「你是看不見的。」

「請問是吉兆,還是凶兆?」

「吉兆。」說完老僧就離開了。

店小二回去後就報告了杉丸,杉丸又彙報給了女當家萬阿。

「紅氣?」

萬阿無動於衷。畢竟這個女子,年紀輕輕就掌握了奈良屋的家業。

「那小子是晚上做夢了罷。要不就是天熱得中了邪。」

她往臉上抹著脂粉,語氣淡淡的。隨後又問道:

「早上沒什麼特別的事吧。」

看來,她還是有一點在意的。

「沒有。出貨、分給賣油郎,永樂通寶 的入庫,一切正常,和昨日、前日沒什麼兩樣。」

說著,杉丸好像想起了什麼,「啊」了一聲。

「要說有什麼奇怪,不就是那位浪人嗎?他是西岡有名的松波家的……」

「剛才聽說了。杉丸,你太年輕,容易相信別人。」

「這,可是……」

杉丸聽到那個人的血統,又看過他不同常人的容貌後,便認定了「此人是貴人」。眼光銳利,卻又面帶柔和的笑意。骨骼似玉般讓人感覺到光澤。(此人竟斬殺了洛中人見人怕的青烏帽子源八?)

他帶來的見面禮是兩個人頭。

一個是奈良屋鏢頭惡右衛門的腦袋,還有一個是青烏帽子的。

(吉兆莫非就是他?)

在這一點上,萬阿和常人一樣。

(紅氣發自他身上?或是他的到來給奈良屋帶來了吉運?)

紅氣成為庄九郎,即後來的齋藤道三的傳說之一。

確實是庄九郎。抑或是他雇了化緣的老僧,演的一齣戲也說不定。

萬阿走到客室。

「在下是庄九郎。」客人微笑著站起來。

一見鍾情。

萬阿被他的笑容吸引住,彷彿在哪裡遇到過。

「我是這裡的當家萬阿。」她先謝過了庄九郎替她報了鏢頭被殺之仇。

「您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只是來送惡右衛門和青烏帽子的人頭。請當家的給他們超度吧。」

說完站起身就要走。

萬阿反而有些著急了。她原以為這人不過是來討賞錢的。

「那個……」

「先走一步了。」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杉丸,杉丸,」萬阿急急喚道,「快去追,那位客人已經走了。」

(就知道會這樣。)

杉丸拔腿追了出去。

屋子裡只剩下萬阿一人,尚未緩過神來。

(善人指的就是這種人吧。)

長相不俗,舉止文雅,走後尚留有餘香。

杉丸追了一會兒,到了路口,已然不見蹤影。

(都怪當家的。心高氣傲,生性多疑。這麼好的吉兆之人,竟讓他走掉了。)

最後還是沒找到。

「接著找。」

萬阿命令所有的下人。

不過,有一條線索。

念珠。

客人忘了帶走。

(真是好東西!)

念珠工藝精美,一百零八粒玉石選自上好的帝釋青 。

萬阿吩咐下人跑遍了各大宗派的本山,頗費周折,折騰了好些天卻一無所獲。

(京都的寺廟太多了!)

由此更感到驚訝。

「這是日蓮宗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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