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四章

是不幸使他們不分彼此。

——夏爾·諾迪埃

總算完了。一切就要結束了,或者不如說是一切已經結束了。他救了他心上人的父親,為她保留下了父親這個依靠,也就是救了她本人。年輕人為了救舒瑪赫一命而搞的這個高尚的計謀成功了。現在,其他一切都不算什麼了,他只有等著死了。

讓那些原以為他有罪或瘋狂的人現在來評判一下這個慷慨俠義的奧爾齊涅吧,就像他心中在心滿意足地評判自己那樣。因為他在進入反叛者的行列時就一直在想,如果說他無法阻止舒瑪赫實現其罪惡的話,至少可以把罪責攬在自己頭上,以阻止對他的懲罰。

「唉!」他尋思,「舒瑪赫想必是有罪的,不過,這是長期監禁和不幸使然,他的罪過是可以饒恕的。他只想到自己的獲釋,他進行了嘗試,甚至是通過造反來嘗試……再說,如果奪去了她的父親,我的艾苔爾怎麼活呀?如果父親上了斷頭台,如果她的生活遭到這新的玷辱,她將無依無靠,孑然一身關在牢中,或者在一個到處是敵人的世界上漂泊,那她會是個什麼樣的下場啊?」

這個想法促使他決心犧牲自己,而且他早就心甘情願地有所準備了,因為一個戀中人最大的幸福,莫過於為了所愛之人的一個微笑、一滴眼淚——我不說是為了她的生命——而獻身。

因此,他同反叛者一起被抓住了,被帶到應該審判舒瑪赫的法官們的面前,他撒下了他那俠肝義膽的謊言,他被判處了死刑。他即將成為刀下之鬼,受盡屈辱地死去,他將留下一個被玷污了的回憶,但是,這對尊貴的年輕人又有何妨?他救了他的艾苔爾的父親。

眼下,他戴著鐐銬坐在一間潮濕的牢房裡,只有一點點光線和空氣從陰暗的通風口裡透進來。放在他身邊的是維持他時日無多的食物:一塊黑麵包、滿滿一罐水。沉甸甸的鐵鏈套著他的脖頸,手上腳上戴著手銬和鐵枷。流逝的每一小時奪取的他的生命超過常人一年所消耗的生命……他沉浸在甜美的夢想之中。

「也許對我的回憶不會隨我而消亡,起碼有一顆跳動的心是這樣的!也許她會為我的死而拋灑下一滴辛酸淚!也許她有時會為那個為她獻出生命的人感到遺憾!也許在她那純潔的夢想之中有時會出現她的朋友的模糊印象!不過,誰能知曉身後之事呢?誰會知道擺脫了軀殼的靈魂是否有時會回來關切所愛的人,同那些仍舊被羈絆著的溫馨靈魂靈犀相通?是否會給它們偷偷地帶來某種天使的美德和上天的歡樂?」

然而,這番欣慰的沉思默想中卻夾雜著苦澀的情思。舒瑪赫就在他做出犧牲的時刻對他所表現出的仇恨緊緊地壓在他的心頭。在宣讀他的死刑判決的同時,他所聽到的那聲撕心裂肺的尖叫深深地震撼了他,因為只有他一個人聽出了聽眾中的這個聲音,懂得這個痛楚。以後他難道再也見不到艾苔爾了嗎?他生命的最後時刻也將在關押她的同一座監獄裡度過,難道他就不能再一次觸摸一下那隻纖纖玉手,聽聽他將為之而死的那個女子的溫柔聲音了嗎?

他就如此這般憂傷地胡思亂想著,正如睡眠對生命是不可或缺的一樣,這也是他所必需的。正在這時,生鏽的舊木閂的吱咔尖聲沉重地擊打著他的耳朵;他那耳朵可以說是已經在專註於他即將飛升去的那個世界的仙聲妙樂了……牢房那沉重的鐵門被打開了,鉸鏈發出咔咔的響聲。年輕的死囚平靜地,幾乎是高興地站起身來,因為他以為是劊子手前來提他:他已經把生命像一件被他踩踏的大氅似的置之度外。

他想錯了。一個渾身縞素的倩影出現在他的牢房門口,宛如一片光彩照人的影像。奧爾齊涅懷疑自己的眼睛,心裡納悶是不是已經進了天國。是她,是他的艾苔爾!

年輕姑娘撲到他那戴著手銬的雙臂中,奧爾齊涅的雙手上灑滿了她的熱淚,被她那又黑又長的散亂的秀髮擦去。她親吻著死囚的鐵鐐,用她那純潔的嘴唇使勁地貼著恥辱的枷鎖。她沒有說話,但她的心彷彿正等著隨那抽泣中吐出的第一句話傾瀉而出。

而他卻感受到有生以來從未感受到的最絕妙的快樂。他把他的艾苔爾溫柔地摟在懷裡,即使世上和地獄裡的全部力量聚集在一起,此刻也掰不開他摟著姑娘的那兩隻胳膊。死亡將至的感覺夾雜著某種莊嚴溶於他的陶醉之中,他摟著他的艾苔爾,宛如他早已永生永世擁有了她。

他沒有問這位天使是怎麼得以來到他的身邊的。她就在眼前,他還會去想其他什麼嗎?再說,他對此並不感到驚奇。他也沒在尋思,這麼一個身單力薄的被囚姑娘如何能夠衝破三重鐵門、三道衛兵,打開自己及其情人的牢門的。他覺得這很簡單,他心裡深藏著愛的威力。

當人們可以用心交流時,又何必用語言來交談呢?為什麼不任隨身心靜靜地去諦聽那精神的神秘語言呢?……他倆都默然無語,因為有些激動只能用默不做聲來表達。

然而,姑娘終於把依偎在年輕人怦怦跳著的心口上的頭微微地抬了起來。

「奧爾齊涅,」她說,「我是來救你的。」

她說這句懷有希望的話語時,帶著一種痛苦和焦慮。

奧爾齊涅含著笑,搖搖頭說:

「來救我,艾苔爾!你錯了,逃跑是不可能的。」

「唉!這我太清楚了。這個城堡布滿了士兵,為了來這兒而必須穿過的各道門都有警吏和獄卒把守著,他們都沒有睡大覺。」她有力地補充道,「可我給你帶來了另一個獲救的辦法。」

「算了,你的想法是徒勞的。別抱有幻想了,艾苔爾,再過幾小時,一斧子就殘酷地把你的幻想砍沒了。」

「哦!別說了!奧爾齊涅!你不會死的。哦!別讓我想到那可怕的情景吧,或者你乾脆把那全部的可怖的情景都說給我聽聽,好使我有勇氣犧牲自己,救出你來。」

姑娘的口氣中有著一種說不清楚的感情。奧爾齊涅含情脈脈地看著她。

「犧牲自己,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用手捂住臉,抽泣著哽咽地說:

「哦,上帝!」

這份頹喪轉瞬即逝。她又抬起頭來,兩眼放光,嘴角含笑。她美如從地獄飛升天國的天仙。

「聽我說,我的奧爾齊涅,您的斷頭台搭不起來。為了能活下去,您只需答應娶烏爾麗克·阿勒菲爾德。」

「烏爾麗克·阿勒菲爾德!從你嘴裡竟然說出這個名字來,我的艾苔爾!」

「別打斷我,」她以一個承受自己最後酷刑的殉道者的那種平靜繼續說,「我是受阿勒菲爾德伯爵夫人的委派來這兒的。如果您作為交換,同意娶首相的女兒,他們就答應為您請求國王恩典。我來此是要得到您同意娶烏爾麗克,並同她一起生活的保證的。他們之所以選我做信使,是因為他們認為我的話對您有一定的影響。」

「艾苔爾,」死刑犯冷冰冰地說,「永別了。您走出牢房之後,告訴他們派劊子手來吧。」

她站直身子,在他面前呆站了一會兒,面色蒼白,渾身顫抖。然後,她兩腿發軟,雙手合在一起,跪在石頭上。

「我怎麼他了?」她有氣無力地喃喃道。

奧爾齊涅默不做聲,定睛望著那石頭。

「公子,」她跪著挪到他面前說,「您不回答我?您難道再也不願意同我說話了?……那我只有一死了。」

年輕人的眼裡滾動著淚珠。

「艾苔爾,您不再愛我了?」

「哦,上帝!」可憐的姑娘雙手緊摟住囚犯的兩腿,嚷叫道,「我不再愛您了!你在說我不再愛你了,我的奧爾齊涅。你真的會說出這種話來嗎?」

「既然您蔑視我,您就是不再愛我了。」

他這句殘酷的話剛一出口,就立刻感到懊悔不迭,因為當艾苔爾用她那雙慧腕摟住他的脖子,含著眼淚悲愴地呼喊時,那聲音真是撕心裂肺:

「原諒我,我親愛的奧爾齊涅,原諒我,就像我原諒你一樣。我!蔑視你?偉大的上帝啊!你難道不是我的財寶、我的驕傲、我的偶像嗎?……告訴我,在我的話里,難道除了深深的愛之外,除了對你的熾熱的崇敬之外,還有其他什麼東西嗎?唉!我前來救你,我心愛的奧爾齊涅,我犧牲全部自我來救你,可你那狠心的話可真傷人啊!」

「好吧,」年輕人用親吻擦去艾苔爾的淚水,口氣變溫柔了說,「你勸我拋棄我的艾苔爾,卑鄙地忘掉自己的誓言,犧牲掉自己的愛,以贖回自己的性命,這不是小瞧我嗎?」隨即,他又定睛望著艾苔爾補充道,「那份愛是我今天為之灑下我全部鮮血的愛呀。」

艾苔爾回答之前,深深地嘆了口氣。

「你再聽我說一下,我的奧爾齊涅,別這麼快就指責我。我的勇氣也許比一個可憐的女人通常所有的勇氣要大……從我們主塔上面可以看見在操練場上正在搭建為你準備的斷頭台。奧爾齊涅!你不明白,看見那個將把我的生命一塊帶走的那個人在慢慢地準備去死,真讓人肝腸寸斷啊!我在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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