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章

難道就這樣對待一個指控我的人?難道人們就這樣失去對司法應有的尊敬?

——卡爾德隆:《加利西亞的路易·佩雷斯》

看守在施萊斯威格主塔出口把艾苔爾同她父親分開。艾苔爾渾身顫抖,被押著穿過她此前一直沒來過的黑漆漆的過道,來到一處陰暗的牢房。待她進去之後,牢房門隨即關上了。與牢房門相對的一面,有一個大的柵欄門,從裡面透進火把和蠟燭的光亮。柵欄門前有一長凳,一個戴著面紗、身穿黑衣的女人坐在上面,示意艾苔爾在她身旁坐下。艾苔爾默然獃滯地坐下了。

她抬眼從柵欄門看過去,看到的是一幅陰森肅然的場面。

一間大廳張著黑幔,吊在拱頂上的幾盞銅燈,散發著微弱的光亮。大廳頂頭,擺了一張馬蹄鐵形的黑檯子。七名法官身著黑袍坐在台前,其中有一人居於中間高一點兒的座位上,胸前戴著幾條鑽石和金片項鏈,在閃閃發光。坐在此人右首的法官與眾不同,系了一條白腰帶,穿了一件白鼬皮大氅,表明他是該州高級民事代表。黑檯子右邊是一個小檯子,罩著一頂華蓋,坐著一位老者,身穿主教服;台左是一張桌子,擺滿文件,桌後立著一個身材矮小的人,戴著一頂大假髮,穿著一件多褶襇的黑長袍。

面對法官放著一張木長凳,由一些手持火把的衛兵圍著;火把的光亮透過林立的梭鏢、火槍和長矛,朦朦朧朧地照著擠在隔著審判台的鐵柵欄前的一群觀眾。

艾苔爾觀看著這個場面,彷彿醒著在觀夢景,但她深深感到眼前即將發生的事與自己利害相關。她聽見心中有一個親切的聲音在告誡她注意去聽,因為她正面臨一生之中最危急的一個關頭。她的心同時被兩種迥然不同的焦慮困擾著,她既想立即知道她與她所觀看的場面到底有什麼關係,但又永遠不想知道。好多天以來,認為她的奧爾齊涅為了她而毀了自己的念頭使她絕望地想著乾脆死了算了,盼著能看一眼自己的生死簿上到底是怎麼寫的。因此,她知道自己已進入了命運的關鍵時刻,便懷著一種焦急憂鬱多於厭惡的心情,仔細地審視出現在眼前的場面。

她看見首席法官站起來,以國王的名義宣布審判開始。

她聽見位於審判席左側的那個黑衣矮人在用又低又快的聲音宣讀一篇長文,裡面常提到她父親的名字,並與「陰謀」、「礦工造反」、「叛國」等詞連在一起。這時,她想起了那個不祥的陌生女人在主塔園子里跟她說過的她父親所受到的指控。當她聽見穿黑袍的那人最後極其清晰地念道「死刑」二字時,她猛地一顫。

她嚇得魂不附體,連忙向戴面紗的女人扭過頭去。她說不出為什麼,總覺得這女人讓她害怕。

「我們這是在哪兒?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她怯生生地問。

那位神秘的女人示意她別出聲,注意聽。她重又把目光移向審判大廳。

穿主教服的可敬老人剛剛站起身來;他說話清晰,艾苔爾全聽見了:

我,潘菲·厄勒泰爾,特隆赫姆皇城和特隆赫姆皇州的主教,我以全能而仁慈的上帝的名義,向代表國王進行審判的尊敬的法庭致敬。

鑒於被帶到本法庭來的犯人是人,是基督教徒,而且又都沒有訴訟代理人,我向尊敬的法官們宣布,我願為上蒼使之落到這步田地的他們盡我綿薄之力。

祈求上帝肯於恩賜力量於我們這些衰弱無力之人,恩賜光明於我們這些全盲的人。

因此,我,本皇家教區的主教,我向尊敬而公正的法庭深致敬意。

主教這麼說了之後,走下主教台,來到為被告而設的木長凳上坐下。這時,人群中響起一陣陣贊同的私語聲。

首席法官站起來,生硬地說:

「衛兵們,讓大家肅靜!……主教大人,本法庭代表犯人感謝您的發言……特隆赫姆州的居民們,請尊重國王的最高審判權。本法庭即將作出終審判決。警吏們,傳被告到庭。」

聽眾中籠罩著一片等候和畏懼的肅穆,只見腦袋在黑暗之中晃動著,猶如電閃雷鳴正要襲來的暴風雨來臨前的黑漆漆的海濤。

不一會兒,艾苔爾便聽見在她下方的大廳陰森通道里傳來一陣嗡嗡的嘈雜聲和一陣不同尋常的騷動聲。隨後,聽眾們焦急而好奇地排好。接著又是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只見長矛和火槍閃亮,六個被綁著的光著頭的人,由看守押著,走進審判庭內。艾苔爾只看見了六個犯人中的頭一個人,那是一位白鬍子老人,穿著一件黑長袍——是她父親。

她身子發軟,倚在長椅前的石欄杆上,眼前的物件像是在亂雲中滾動,只覺得她的那顆心像是在耳邊跳動。她有氣無力地說:

「哦,上帝,救救我吧!」

戴面紗的女人湊近她,讓她吸了吸嗅鹽,使她從麻木中清醒過來。

「尊貴的夫人,」她緩過氣來說,「求求您,說句話,讓我相信我在這裡並不是地獄幽靈的玩偶。」

然而,陌生女人對她的請求置若罔聞,已經把頭轉向審判席了。可憐的艾苔爾恢複了點兒氣力,強忍著,像陌生女人一樣靜靜地聽著。

首席法官站起身來,用緩慢而莊嚴的聲音說:

「犯人們聽著,把你們帶到我們面前是為了仔細審查你們是否犯了叛國罪、謀反罪、武裝暴動反對我們至高無上的國王的權威罪。你們現在要好好地想一想,因為你們第一大罪狀是犯上,那是要殺頭的。」

這時候,一縷光線落在六個被告中的一人臉上,那是個年輕人,頭垂在胸前,像是在用垂著的長捲髮遮住面部。艾苔爾渾身一顫,冒出一身冷汗,她認為認出……不,這是一個殘酷的幻覺;大廳燈火昏暗,人像影子似的在晃動;僅僅只能看清置於首席法官坐椅上方的那尊大的烏木耶穌像。

不過,這年輕人穿了一件大氅,遠遠看去像是綠的,亂蓬蓬的頭髮映著栗色的光,而突然落下的光亮照出他的面容……不,不是的,不可能是的!那是一個可怕的幻覺。

犯人們在主教坐著的長凳上坐下。舒瑪赫坐在凳子的一端,他與那栗發青年被他的另四名不幸同伴隔著;後者全都穿著粗布衣服,其中有一個像巨人似的。主教坐在長凳的另一頭。

艾苔爾看見首席法官轉向他父親。

「老頭,」他聲色俱厲地說,「告訴我們您的姓名,您是誰。」

老者微微抬起他那高貴的頭。

「從前,」他定睛望著首席法官說,「大家都稱呼我格里芬菲爾德和童斯貝格伯爵、渥淋親王、神聖帝國親王、皇家大象騎士團騎士、皇家丹布羅格勛團騎士、德國金羊毛勛團騎士、英國嘉德勛團騎士、首相、大學總督學、丹麥-挪威聯合王國首……」

首席法官打斷他說:

「被告,本法庭並未問您大家曾經怎麼稱呼您,也沒問您曾經是什麼人,而是問您現在姓什麼叫什麼,現在是什麼人?」

「好,」老人激動地說,「我現在叫讓·舒瑪赫,現年六十九歲,阿勒菲爾德首相,我除了是您以前的恩人之外,現在什麼都不是。」

首席法官似乎呆住了。

「我認出您來了,伯爵大人,」前首相繼續說道,「而且,我覺察得出來,您並沒有認出我來,所以我冒昧地提醒大人,我們是老相識了。」

「舒瑪赫,」首席法官聲音里滿含怒火地說,「別浪費法庭時間。」

老囚犯又打斷他說:

「我們調換了角色,尊貴的首相,從前是我直呼您的名字『阿勒菲爾德』,而您都稱呼我為『伯爵大人』。」

「被告,」首席法官駁斥道,「您提及您過去受到的恥辱判決,是對您目前的案子不利的。」

「如果說那次判決對某人是恥辱的話,阿勒菲爾德伯爵,對我則不然。」

老人鏗鏘有力地說這句話時,半抬起身子。首席法官伸手指著他說:

「坐下。在法庭上,在審判您的法官面前,在委派這些審您的法官的國王面前,不得無禮。要記住,陛下曾開恩饒了您一命,您現在在這裡只可為自己辯護。」

舒瑪赫沒有回答,只是聳了聳肩。

「對於您受指控的重大罪行,」首席法官問道,「您有什麼要向法庭供認的嗎?」

見舒瑪赫沉默不語,首席法官又重複了一遍問話。

「您是在同我說話?」前首相說,「我還以為您是在對自己這麼說呢,尊貴的阿勒菲爾德伯爵。您跟我說的是什麼罪行?難道我曾經給朋友以伊斯卡利阿特之吻了 ?難道我曾經拘押、判決、玷辱過恩人?難道我曾把對我恩重如山的人弄得一敗塗地?說實在的,現任首相大人,我不知道為什麼把我帶到這兒來?想必是想通過使一些無辜者的人頭落地來判斷自己的能耐吧。我的確很想看看您是否像毀損我一樣棒地毀掉王國,看看您是否能只用一個逗點就置我於死地,如同您只用一個字母就挑起了同瑞典的戰爭那樣。 」

他剛尖酸刻薄地挖苦了一通,坐在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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