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

讓這股暗火燒死那些願被燒死的人吧!

——布朗托姆

「女兒,把這扇窗戶打開,窗玻璃太暗,我想見點兒陽光。」

「見點兒陽光,父親!天都快黑了。」

「海灣邊上的山岡上還有陽光。我需要透過監牢的鐵欄杆吸點兒自由的空氣……天空是那麼純凈!」

「父親,暴風雨要從天邊過來了。」

「有暴風雨,艾苔爾?您看見哪兒有啦?」

「因為天空純凈,我才等著暴風雨來臨的,父親。」

老人驚奇地看了姑娘一眼。

「要是我年輕時就想到這一點,現在就不會待在這兒了。」

然後,他語氣稍微平和了點兒補充說:

「您所說的是對的,但這不是您這種年歲的人說的話。我弄不明白,您那年輕人的理智怎麼竟會與我這老頭的經驗極其相似。」

艾苔爾彷彿被這句既嚴肅又簡單的話語攪得心神不定似的低下了頭。她的兩隻手痛苦地攥在一起,深深地嘆了口氣。

「女兒,」老囚犯說,「這幾天,您臉色蒼白,彷彿生命從未溫暖過您血管中的血液似的。都好幾個早上了,您來見我時,總是眼皮又紅又腫的,兩隻眼睛顯出您哭過,而且徹夜不眠。都好幾天了,艾苔爾,我沉默不語,您也不想法把我從對往事的陰鬱回憶中喚醒過來。您在我身邊比我還要憂傷,可您並不像您父親我這樣,有著整個一生碌碌無為、一事無成的重負在壓迫著您。憂愁籠罩著年輕的您,但並不能傷及您的心靈。清晨的雲彩很快便會消散。您正值人們在幻境中選擇獨立於現實的一個未來,不管它是什麼樣的未來的這樣一個時期。您到底怎麼啦,女兒?多虧了這單調的囚禁生活,您才逃避了所有意想不到的不幸。您犯了什麼過錯了?……我無法想像您是為我而悲傷的。您應該習慣我那不可挽回的不幸。說實在的,我的言談話語中已不再存在希望了,但這並不能成為我看出您眼睛裡的絕望的一個原因。」

老囚犯這麼說著,嚴厲的聲音漸漸變得柔和,像慈父一般。艾苔爾一言不發地站在他的面前。突然,她的身子猛一抽搐,轉過身去,跪倒在石頭上,雙手捂住臉,彷彿要把心中那噴涌欲出的淚水和抽泣壓回去。

不幸的姑娘心裡積滿了太多的痛楚。她究竟對那要命的陌生女人幹了什麼,她竟然對自己揭開要毀了她整個一生的秘密?唉!自從她知道了她的奧爾齊涅的真名實姓之後,她的眼睛從未合過,她的心靈從未平靜過。夜晚,她只有自由地痛哭,心裡才暢快些。一切都完了,在她的全部回憶中,在她的全部痛苦中,在她的全部祈禱中,那個屬於她的人,那個她在夢中深信自己是他妻子的人,根本就不屬於她。奧爾齊涅那麼溫存地把她摟在懷裡的那個夜晚,在她的腦海里只不過是個幻夢了。確實,這個溫馨的幻夢自此之後每天夜晚都把他還給了她。她不由自主地仍舊對那個離別了的朋友所保持的那份柔情是個罪孽!她的奧爾齊涅是另一個女子的未婚夫!誰能夠說得出來,當奇怪而陌生的嫉妒感情像毒蛇似的溜進她的心中時,當她想像她的奧爾齊涅也許此時此刻正摟抱著一個比她更加美麗、更加富有、更加高貴的女人,而她卻在滾熱的床上輾轉反側,長夜難眠時,她那少女的心中是個什麼滋味?她尋思:我真是瘋了,以為他去為我赴湯蹈火。奧爾齊涅是總督的公子,是一個顯貴要人的公子,而我,我只不過是一個可憐的囚徒,一個老囚犯的一錢不值的、沒人瞧得起的姑娘。他走了,他可自由了!而且無疑是去娶他美麗的未婚妻,去娶首相的千金、要人的千金、高傲伯爵的千金!……難道我的奧爾齊涅欺騙了我?哦,上帝!誰能說他會欺騙我!

不幸的艾苔爾哭了又哭,她看見她的奧爾齊涅就在眼前。就是他,她把他當成她全部身心的不為人知的上帝。就是這個奧爾齊涅,正在喜慶之中,高貴顯赫地走向祭壇,向著另一個女子綻開從前屬於她的歡樂的那個微笑。

可是,在她那難以言表的痛苦之中,她一刻也沒忘了盡一個女兒的孝道。這個纖弱姑娘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強忍住自己的悲痛,不讓不幸的父親看出來。強忍悲痛,不讓宣洩,是一切痛苦之中最大的痛苦;咽進肚裡的淚水比流出的淚水更加苦澀。只是好多天之後,沉默不語的老人才發現他的艾苔爾的變化,而他剛才的那番慈愛的問話終於使她那長期憋在心裡的淚水一下子噴涌而出。

父親搖著頭,苦笑著看著女兒哭了一陣。

「艾苔爾,」他終於說道,「你並沒生活在男人堆里,為什麼要哭呀?」

他這話剛一說完,高貴而溫柔的姑娘便站起來了。她不知用什麼力量止住了眼眶中的淚水,用頭巾擦了擦。

「父親,」她用力地說,「我的父親大人,原諒我吧,這是一時的軟弱。」

然後,她望著父親,竭力露出笑容。

她走到房間的頂頭,找來《埃達》,坐回到沉默不語的父親身旁,隨手把書翻開。於是,她穩定一下激動的聲音,開始讀起來,但她白讀了,老人並沒在聽,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念些什麼。

老人以手示意說:

「行了,行了,女兒。」

她把書合上。

「艾苔爾,」舒瑪赫接著說道,「您是否有時還在思念奧爾齊涅?」

年輕姑娘不覺一怔,呆住了。

「是呀,」舒瑪赫繼續說,「思念那個奧爾齊涅,他去了……」

「我的父親大人,」艾苔爾打斷他,「咱們幹嗎管他?我同您一樣認為,他去了就不會回來了。」

「不會回來了,女兒?我可沒這麼說。恰恰相反,我不知怎麼搞的,總有一種預感,覺得他會回來的。」

「這不是您的真實想法,我尊貴的父親,您對我談起這個年輕人時是那麼的懷疑。」

「我談起他時懷疑過嗎?」

「是的,父親,而且在這一點上我與您有同感。我認為他欺騙了我們。」

「他欺騙了我們,女兒?如果我是這麼認為他的,那我就像所有的人一樣冤枉他了。我從那個奧爾齊涅那兒見到的是忠心耿耿。」

「尊貴的父親,那您知道他的誠摯的話語是否藏著殺機?」

「一般來說,人們是不會對不幸和失意的人表示親熱的。如果那個奧爾齊涅對我根本沒有感情的話,那他是不會這樣毫無目的地跑到我的牢房中來的。」

「您能肯定他來這兒沒有任何目的嗎?」艾苔爾聲音微弱地說。

「有什麼目的呀?」老人急切地問。

艾苔爾沒有吱聲。

對她來說,繼續譴責她心愛的奧爾齊涅簡直太難了,她以前一直是在她父親面前為他辯護的。

「我已經不再是格里芬菲爾德伯爵了,」老人繼續說,「我已經不再是丹麥-挪威聯合王國的首相了,不再是國王陛下的寵臣了,不再是權大勢大的權貴了。我是個可憐的欽犯,一個被貶謫的人,一個政治瘟神,他在同所有那些靠我而飛黃騰達的人談起我時,毫不嫌惡,這已經很了不起了;他既非獄卒也非劊子手,卻能跨進我的牢房,這就夠忠誠的了;他跨進牢房,自稱是我的朋友,女兒,這就夠英勇的了……不,我決不會像世人那樣忘恩負義,這個年輕人值得我感謝,哪怕他只是向我露出了一張笑臉,讓我聽見了一種慰藉的聲音。」

艾苔爾心酸地聽著這番話語,要是早幾天,那個奧爾齊涅在她心目中仍舊是她的奧爾齊涅的話,這番話本會讓她笑逐顏開的。老人停頓片刻之後,莊重地說:

「聽我說,女兒,我要對您說的話很嚴重。我感到自己慢慢地不行了,我的日子過一天少一天了,是的,女兒,我離死不遠了。」

艾苔爾壓抑的呻吟聲打斷了他。

「啊,上帝,父親,別這麼說!求求您,可憐可憐您的苦命的女兒吧!唉!難道您也想拋棄她嗎?沒有了您的保護,她一個人活在世上,會落個什麼下場呢?」

「一個被貶謫之人能保護什麼!」父親搖著頭說,「不過,不管怎麼說,我剛才想的也正是這事。是呀,您未來的幸福比我往日的不幸更使我操心……聽我說吧,別再打斷我了。您不該那麼苛刻地判斷那個奧爾齊涅,女兒,而且在這之前,我並沒想到您這樣的恨他。他外表坦誠而高尚,說實在的,這並不能說明什麼問題,但應該說,我覺得他也許並不是個沒有道德的人,儘管他只要有一顆人的靈魂就可以蘊藏所有邪惡、所有罪惡的胚芽了。人無完人嘛。」

老人又一次停住了,然後定睛看著女兒又說:

「我心裡明白自己不久於人世了,因此我考慮過他和您,艾苔爾。如果他像我所希望的那樣回來了……我同意他做您的保護人和丈夫。」

艾苔爾臉色蒼白,渾身顫抖。正當她幸福的夢幻剛剛永逝之時,她父親竟在想法實現它。一想到「我本來會幸福的!」她好生悲苦,她本已絕望,這麼一想,真是雪上加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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