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薩爾達納的老爺桑索·迪亞茲伯爵,在獄中灑下痛苦的淚水。他頹喪絕望,孤寂無奈地抱怨阿爾豐斯國王。「哦,凄涼時刻,白髮使我想起我在這座可怕的監牢里度過了多少年月!」

——西班牙戀歌

為了激發她的心靈,我枉費了心機,在這塊冰冷的心田上,我思想之花不會絢麗可人。

——席勒:《堂·卡洛斯》

「你是誰?」

「你沒看出來?是一個被幸運從輪子高處推下來,跌跪在你面前的人……可你呢,負責監視我的士兵,你是誰呀?……你哪兒弄成的這副模樣?……」

——洛普·德·維加:《勢單力薄》

敵人的兇殘使我意志堅定,不可動搖,但朋友對我的責備則使我擔心害怕。

——阿拉伯詩人阿布塔伊伯

夕陽西下,天際的餘暉在舒瑪赫的呢袍上,在艾苔爾的縐紗裙子上,投下了窗欄的黑影。他倆坐在尖頂拱形的高窗旁,老人坐在一張大的哥特式扶手椅里,姑娘坐在他跟前的一隻小凳上。老囚犯好像以他喜愛的姿勢坐著,在憂愁地沉思默想。他雙手捂著他那皺紋密布的禿腦門兒,只能看見他那雜亂地垂於胸前的白鬍須。

「父親,」想盡辦法使他寬心的艾苔爾說,「我的父親大人,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將來幸福美滿……您看,您抬起頭來,我尊貴的父親,您看那美麗的天空。」

「我只從牢房窗口看天,」老人回答,「如同我通過自身的不幸來看您的未來一樣,艾苔爾。」

他那剛抬起片刻的頭隨即又垂在手中,二人便都不做聲了。

「我的父親大人,」姑娘一會兒後又怯生生地說,「您是不是在想奧爾齊涅公子?」

「奧爾齊涅……」老人彷彿在思索她在說誰似的說,「啊!我知道您想說誰了。怎麼啦?」

「您認為他很快就會回來嗎?他走了已經很久了。已經是第四天了。」

老人憂傷地搖了搖頭。

「我想,當他走後,我們盼到第四個年頭時,他回來的日子就將同今天一樣的近了。」

艾苔爾面色蒼白。

「上帝!難道您認為他不會回來了?」

舒瑪赫沒有回答。姑娘以哀求和不安的語調追問了一遍。

「他不是答應過會回來的嗎?」老囚犯突然說。

「是的,確實,父親!」艾苔爾急忙回答。

「就是呀!您怎能指望他會回來呢?他不是男人?我相信,禿鷲將會回到死屍身邊來的,但我不相信垂暮之年會春回大地。」

艾苔爾見父親又傷心起來,反倒放心了。在她少女的童心中,有一個聲音在有力地駁斥著老人那憂傷的哲理。

「父親,」她鏗鏘有力地說,「奧爾齊涅公子會回來的,他不像其他的男人。」

「您怎麼知道,女兒?」

「因為您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我的父親大人。」

「我什麼都不知道。」老人說,「我聽見一個男人說了一些神明才會去做的大話。」

隨後,他又苦笑著補充說:

「我對此考慮過,我看到這事太高尚了,難以置信。」

「可我,父親大人,正是因為它是高尚的,我卻相信。」

「啊!女兒,如果您是您本該是的那個人,童斯貝格伯爵小姐和渥琳公主,您的身邊就會圍著一群英俊的小人和見利忘義的追求者,那麼,您的這種輕信對您就會是個很大的危險。」

「我的父親大人,這不叫輕信,而是信心。」

「不難看出,艾苔爾,您有法國血統。」

這麼一想,老人不知不覺地回憶起一些往事,所以他挺高興地繼續說道:

「因為那些把您父親一擼到底的人無法阻止您是塔朗特公主莎洛特的女兒,無法阻止您的一位叔伯祖母是弗朗德勒伯爵夫人阿岱爾,或稱艾苔爾,您也叫她的名字。」

艾苔爾在想別的心事。

「父親,您把尊貴的奧爾齊涅看扁了。」

「尊貴的!女兒,您對這個詞是怎麼理解的?我曾把那些小人造就成了尊貴的人。」

「父親,我並不是說他因出身高貴而尊貴。」

「您難道知道他出身一位jarl或hersa 嗎?」

「我同您一樣不清楚,父親。他也許是,」她垂下頭去繼續說,「農奴或僕從的兒子。唉!馬車踏板的天鵝絨上還繪有皇冠和豎琴哩。我只不過是想根據您的意思說,尊敬的父親大人,他心地高尚。」

在艾苔爾所見過的人中,奧爾齊涅是她最了解又最不了解的人。他出現在她的生活中,可以說猶如那些人們第一次見到的天使們,既光彩奪目又神秘莫測。天使們出現的本身便顯示了它們的本質,因為人們崇拜它們。因此,奧爾齊涅讓艾苔爾看到的是人們深藏不露的東西——他的心。他對人們喜歡吹噓的東西——他的祖國和他的家庭——守口如瓶;他的目光就足以使得艾苔爾對他的話深信不疑。她愛他,她把生命交給了他,她了解他的心靈,但卻不知道他的底細。

「心地高尚!」老人重複道,「心地高尚!這種高尚優於國王欽賜的高尚,那是上帝賦予的。上帝不像國王們那樣濫施高尚。」

說到這兒,老囚犯抬眼望著他那被砸碎了的紋章補充說道:

「而且上帝也從不把它收回。」

「因此,父親,」姑娘說,「凡是保有一種高尚的人即使失去另一種也能聊以自慰。」

這句話使她父親心頭一顫,使他恢複了勇氣。他語氣堅定地又說:

「您說得對,女兒。但您不知道,世人認為不公平的失寵有時卻在我們的良心中被認作是有其道理的。這就是我們可悲的天性。一旦落難,我們心中便升騰起得意時沉默不語的各種各樣的聲音,來譴責自己的過失和錯誤。」

「您別這麼說,我卓絕的父親!」艾苔爾深受感動地說,因為從老人那哽咽的聲音中,她感覺到他流露出他深藏在心中的一種痛苦。

她抬眼望著父親,親吻他那冰涼多皺的手,復又溫柔地說:

「您過分嚴厲地評判了兩個尊貴的人,奧爾齊涅和您,我尊敬的父親。」

「您的斷語太輕率了,艾苔爾。好像您並不明白生活是件嚴肅的事。」

「我還豪爽仗義的奧爾齊涅一個公道,這難道做錯了不成,父親?」

舒瑪赫滿臉不悅地蹙起眉頭。

「女兒,您這樣崇拜一個您想必永遠再也見不到了的陌生人,我很不贊成。」

「哦!」被這句冷冰冰的話猛擊了一下的姑娘說,「別這麼認為。我們會再見到他的。他不是為了您而去鋌而走險的嗎?」

「我承認,我起先像您一樣被他的許諾所打動,不過他是絕不會去的,所以他不再會回到我們這兒來了。」

「他會去的,父親,他會去的!」

姑娘說這句話的口氣咄咄逼人。她感到侮辱奧爾齊涅就是侮辱自己。唉,在她的內心深處,她對自己所說的是太有把握了!

老犯人似乎並未激動,他又說:

「好了!即使他去大戰那個強盜,即使他甘冒這個危險,反正都是一回事,他也是回不來了。」

可憐的艾苔爾!……一顆憂傷破碎的心上的隱痛有時會被一句無意中說出來的話刺得難以忍受!她低下她那蒼白的面龐,不讓他父親那冷峻的目光看見不由自主地從腫脹的眼皮下逸出的兩滴淚水。

「哦,父親!」她喃喃道,「在您這麼說的時候,也許那個高尚的不幸之人正在為您而拚死搏鬥哩!」

老首相表示懷疑地搖搖頭。

「我既不相信也不願意他這樣;再說,我這樣何罪之有?我本來要對這個年輕人不義的,就像那麼多人對我忘恩負義一樣。」

艾苔爾沒有回答,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氣。舒瑪赫俯身寫字檯,繼續心不在焉地翻看面前的蒲魯達克的《名人傳》。這本書已有二十多處被撕破了,上面寫滿了批註。

不一會兒,開門的聲音傳了過來,舒瑪赫沒有轉身,像往常一樣喝令道:

「別進來!走開,我不願意任何人進來。」

「是州長閣下到!」守衛回答道。

確實,一位老人身穿將軍禮服,脖子上戴著大象騎士團、丹布羅格騎士團和金羊毛勳章鏈,在向舒瑪赫走來;後者抬抬屁股,喃喃地重複道:「州長!州長!」將軍恭恭敬敬地向艾苔爾致意;姑娘站在父親身旁,焦慮而膽怯地看著他。

在繼續往下說之前,簡略地提一提勒萬將軍前來孟哥爾摩探訪的動機也許不無裨益。讀者應當沒有忘記,在這個真實故事的第二十章里的那些使老州長苦惱不堪的壞消息。將軍一聽到這些消息,腦子裡首先想到的是應該審問一下舒瑪赫,但他在這樣決定時,心裡不免極其厭惡。一想到要去折磨一個已經夠苦的而且他曾見其權勢顯赫的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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