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曾把他摟在懷裡的那個女人……他的母親,見了他便往後退縮,認不出來他兒子的奇特面容。

——馬圖林:《伯特倫》

是的,詛咒並結束我那可怕的不祥生命吧!……因為我滿懷遺憾而可怕的預感嫁給了他。他那有害的思想以一種潛移默化的魅力毒害了我。在那頌歌中,各種各樣的絕望無所不包……慷慨大度些吧!殺了我吧!還我丈夫,還我孩子!還我自身!都說我瘋了,可我卻清楚地認識你。看著我……我只求一死!由你親手殺死。你那隻手很想賜人以死,可你卻不願賜我一死!

——馬圖林:《伯特倫》

她本可以輕易地就獲得幸福的!在阿爾卑斯山谷里有一座普通小屋,再有點兒家務事,就足以滿足她那不高的要求,充實她那溫馨的生活。可我,上帝的仇敵,我只有打碎她的心,只有摧毀她的命運,才得以安生。她必須成為地獄的犧牲品。

——歌德:《浮士德》

1675年,也就是說,這個故事發生之前的二十四年,唉!溫柔恬靜的露茜·貝爾尼爾同英俊魁梧的好青年卡洛爾·斯塔特結婚的那一天,簡直成了托克特利全村的一個美好節日。說實在的,他倆已經相愛日久。在兩個有情人的強烈願望,焦慮熱盼終於就要變成幸福的日子,全村老少又怎能不同喜同賀呢!他倆生在同一個村,長在同一片田野,孩提時,卡洛爾在兩人玩耍之後,又常常在露茜的懷裡進入夢鄉;而成了少年時,露茜在他倆幹完活之後,又常常依偎在卡洛爾的肩頭。露茜是當地最靦腆最漂亮的姑娘;卡洛爾則是全區最勇敢最高尚的小夥子。他倆相愛著,可他倆無法回憶得起是從哪一天開始相愛的,就像無法回憶何時開始生活一樣的犯難。

然而,他倆的婚事卻不像他倆的愛情那樣溫馨順當。有家庭利害、世仇、親屬不睦及種種障礙從中作梗。他倆曾被分開整整一年。卡洛爾因遠離露茜而悲痛欲絕;露茜則因見不著卡洛爾而以淚洗面,直到喜結良緣的那一天,兩人才相逢在一起,可是從此,兩人卻又一起受苦流淚。

卡洛爾是在把露茜從一個很大的危險中解救出來之後才終於得到她的。有一天,他聽見一個樹林里有呼救聲:是他的露茜遭到一個所有山民都聞風喪膽的強盜的搶擄。卡洛爾勇猛地沖向那個人面妖魔。後者因常發出奇怪的猛獸般的吼叫而被人們喚作「凶漢」。是的,卡洛爾向這個無人敢碰的傢伙衝過去。是愛情給了他雄獅般的力量,把他的心上人露茜救了下來,送還她的父親,於是,她父親把她許配給了他。

兩個戀人結合的那一天,全村都沉浸在歡樂之中。唯有露茜滿面愁容。但她還從未像那天那樣深情地看過她親愛的卡洛爾,只是目光里既透著纏綿繾綣又滿含憂愁陰鬱,在人人皆喜的氣氛之中,這倒確實讓人驚奇。在她的情人好像越來越幸福的時候,她的眼裡卻流露出越來越多的痛苦和愛戀。「哦,親愛的露茜,」卡洛爾在神聖的婚儀之後對她說,「那個強盜的出現雖說是這一帶的不幸,但對我來說,卻是件好事!」只見露茜在搖頭,沒有回答。

夜幕降臨,眾人離去,新草屋中只剩下他倆。村中廣場上,為慶祝這對新人百年好合,跳舞耍鬧,更加歡騰。

第二天上午,卡洛爾·斯塔特不見了。他親筆寫的字條由科拉山裡的一個獵人轉交給了露茜·貝爾尼爾的父親。這個獵人是在黎明前遇見他的,他當時正在海灘上徘徊。老威爾·貝爾尼爾便把字條拿去給牧師和民事代表看。就這樣,昨晚的喜慶留給露茜的只有沮喪絕望悲痛欲絕了。

這場神秘的災禍使全村人愕然,大家百思不得其解。為卡洛爾的靈魂做的祈禱在教堂里舉行;幾天前,卡洛爾本人也正是在這座教堂里為自己的幸福唱過感恩歌。誰都不知道是什麼使斯塔特寡婦活下來的。九個月的孤獨和居喪之後,她生下一個兒子,而就在當天,懸於其上的巨岩塌落,戈林村被砸碎了。

兒子的出生絲毫未能消除母親的痛楚。吉爾·斯塔特沒有任何地方像卡洛爾的。他小時候就愛撒野,這預示著他一生會更加桀驁不馴。有時候,一個野性十足的矮個兒男人——老遠見過他的一些山民肯定地說是那個臭名昭著的冰島凶漢——來到卡洛爾遺孀的那間空寥的小屋,而當時正巧從旁經過的人聽見屋裡傳出女人的嘆息和虎嘯。那人把小吉爾帶走了。幾個月過後,他又把他還給了他的母親,小吉爾比以前更加陰鬱,更加嚇人了。

斯塔特寡婦對這個孩子既厭惡又疼愛。有時候,她慈愛地把他緊摟在懷裡,彷彿他是她維繫生命的唯一紐帶;有時候,她又恐懼地把他推開,口裡呼喚著卡洛爾,她親愛的卡洛爾。世上無人知曉是什麼使她這麼心亂如麻。

吉爾年滿二十三歲了。他遇見了古特·斯特森,愛她愛得發狂。古特·斯特森有錢,他卻很窮。於是,他便去了雷拉斯當礦工掙錢。從此,他母親就再沒有聽見他的消息。

一天夜裡,她正坐在賴以為生的紡車前紡紗,屋裡的油燈快要耗盡,作為她神秘的新婚之夜無言的見證的牆壁也像她一樣在孤獨愁苦中老朽了。她憂愁地思量著兒子,儘管她深切盼望他的出現,會勾起她的心酸,而且也許還會給她帶來更多的痛苦。這位可憐的母親愛她的兒子,儘管他是個不肖之子。她又怎能不愛他呢?她為他可吃盡了苦頭!

她站起身來,去一隻舊衣櫃頂裡面取出已經落滿灰塵的生了銹的十字架,用哀求的目光凝視了片刻,然後,突然嚇得把它挪開。「祈禱!」她嚷道,「我能祈禱嗎?……你只有祈禱下地獄的份兒了,不幸的女人!你是屬於地獄的。」

她又陷入憂傷的沉思。這時,有人在敲門。

這可是斯塔特寡婦家的稀罕事,因為,多年以來,由於她生活中的特別事,托克特利全村的人都認為她同鬼魅勾結在一起,因此誰也不敢走進她的小屋。這個世紀這個愚昧的地方真夠迷信的!正如斯普拉德蓋斯特的看守因懂科學而小有名氣一樣,她因不幸而得了個巫婆的惡名!

「但願是我的兒子,是吉爾!」她嚷嚷著沖向門前。

可惜!不是她兒子。是一個身穿棕色粗呢長袍的矮個兒隱修士,風帽壓得低低的,只露出黑鬍鬚來。

「聖人,」寡婦問,「您要什麼?您不知道您敲的是什麼人家的門。」

「當然知道!」隱修士聲音沙啞地說,那聲音她特別熟悉。

那人扯下手套、黑鬍鬚和風帽,露出一張可怕的臉,一把紅鬍子和長著令人噁心的指甲的手來。

「哦!」寡婦大叫一聲,連忙用手捂住臉。

「怎麼!」矮個兒男人說,「都二十四年了,難道你還沒習慣看你應該永生永世都欣賞的丈夫嗎?」

她驚恐地喃喃道:「永生永世!」

「聽著,露茜·貝爾尼爾,我給你帶來了你兒子的消息。」

「我兒子!他在哪兒?他為什麼不來?」

「他無法來。」

「可您有他的消息,我寬恕您了。唉,您竟能給我帶來幸福!」

「我給你帶來的的確是幸福。」那人低沉地說,「因為你是個弱女人,而且我很驚奇你的肚子能懷上這麼個兒子。你就高興吧。你一直害怕你兒子步我的後塵,現在你就不用再害怕了。」

「什麼!」母親笑逐顏開地喊道,「我兒子,我親愛的吉爾難道變了?」

隱修士惡笑著看著她那麼高興。

「哦,變了!」他說。

「那他為什麼不回到我的懷抱中來?您是在哪兒見著他的?他在幹什麼?」

「他在睡覺。」

寡婦因欣喜若狂而沒有發現矮人那凄厲的目光和可惡的嘲諷神情。

「為什麼不叫醒他?為什麼不對他說:『吉爾,同我一起去看你母親?』」

「他睡得很死。」

「哦,他什麼時候回來的?求求您告訴我,我是否很快就能見到他?」

假隱修士從長袍裡面掏出一個形狀怪異的酒杯來。

「喂,寡婦!」他說,「為你兒子將要歸來乾杯!」

寡婦嚇得大叫一聲,那酒杯是人的頭蓋骨做的。她嚇得看也不敢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不,不!」那人突然用可怕的聲音吼道,「彆扭過臉去,女人。看看,你不是要再見到你兒子嗎?我叫你看著!因為這就是他所剩下的一切了。」

他在泛紅的燈光下,把她兒子的干而光的頭蓋骨送到她蒼白的嘴唇邊。

這顆心靈受到過太多不幸的重創,所以再多一份不幸也壓不碎它。她抬起獃滯的眼睛死盯著可惡的隱修士。

「哦,死亡!」她有氣無力地說,「死亡!讓我死吧。」

「你想死就死吧!……不過,你要記住托克特利的那片樹林,露茜·貝爾尼爾;你要記住魔鬼佔據了你的身子時,已經把你的靈魂交給了地獄的那一天!我就是魔鬼,露茜,你是我永生永世的妻子!現在,你想死就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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