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夜半朝拜聖物的修道士,

降服一匹戰馬的騎士,

聞聽號角凄厲而死的人,

聆聽祈禱那和平之聲而死的人,

均是您關懷的對象,

您的關懷同樣也施與戴著頭盔或是光頭禿頂的可憐的人。

——《獻給聖昂塞爾姆的頌歌》

「是的,主人,我們確實該去朝拜林拉斯洞。誰會想到我罵他魔鬼的那個隱修士竟會是我們的救命天使?誰會想到那似乎威脅著我們的長矛竟會隨時成為我們越過懸崖的橋樑?」

本尼紐斯·斯皮亞古德瑞就是用這些滑稽可笑的話語在奧爾齊涅的耳邊絮叨他的歡快,以及他對神秘的隱修士的崇敬和感激的。大家已猜想到,我們的兩位旅行者已經出了兇險塔。在我們重新找見他們的時候,他們已經離開維格拉庄挺遠的了。正在一條高低起伏的山路上艱難地跋涉哩。那山路滿是水坑,或是被暴雨造成的山洪衝到黏濕地上的大石頭所阻隔。天還沒有亮,只有山路兩邊岩石上長著的灌木叢像黑色剪紙似的在泛白的天空下顯現出來。在這北方晨曦透過清晨冷霧散發出的黯淡而朦朧的弱光中,眼睛可以不同程度地看出一些東西的形狀,但卻分不出顏色來。

奧爾齊涅沉默著,因為有好一會兒,他一直甜美地迷糊著,只是任隨腳步在機械地挪動。他昨晚從斯普拉德蓋斯特出來到去孟哥爾摩的那段時間,只是在停靠在特隆赫姆港的一條漁船上休息了有限的幾小時,就再也沒有睡過。因此,當他的身子在往斯孔根走的時候,他的思緒卻飛回到特隆赫姆海灣,飛回到那座陰沉沉的監獄,飛回到關押著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寄託著希望和幸福的那個人的那些陰森的塔樓里。醒著的時候,他腦子裡縈繞著對他的艾苔爾的懷念;入睡時,這懷念變成了一種怪誕的幻象,溫存著他的夢鄉。在睡眠這第二個生命中,只有靈魂存在著,而肉體同所有的物慾全都化為烏有。他在夢中見到了那位親愛的玉女,雖並不更美,更純,但卻是更加自由,更加幸福,更加傾心於他。只不過,在去斯孔根的路上,並不可能完全達到這種忘卻肉體、感官停滯的休眠狀態,因為不時地會有一個水窪、一塊石頭、一根樹枝絆著他的腳,使他驚醒,回到現實中來。於是,他抬起頭,微微睜開發澀的眼睛,很懊喪從天國神遊中復又跌入人間那艱難的旅途,唯一可以欣慰的是那綹秀髮緊貼在心口上,只有它在艾苔爾完全屬於他之前,在彌補著他那深埋在心底的幻夢。由它而又回想起那美麗奇幻的影像,於是,他重又軟綿綿地回到茫然但執著的沉思而非夢境之中。

「主人,」斯皮亞古德瑞更大聲地又喊了一聲,這喊聲加上撞著樹榦上的聲響把奧爾齊涅驚醒了,「您別怕。警吏和隱修士從塔樓往右去了,我們離開他們已經挺遠,可以說說話了。真的,我們一直默不做聲是對的。」

「說真的,」奧爾齊涅打著哈欠說,「您小心得有點兒過頭了。我們離開塔樓和警吏至少有三個小時了。」

「這話不假,公子,不過,小心沒大錯。喏,在那個該死的班長用沙特恩要吃他的新生嬰兒的口氣打聽誰是本尼紐斯·斯皮亞古德瑞的當兒,假使我自報了家門,而且,在那可怕的當兒,假使我沒有謹慎得一聲不吭,我現在會在什麼地方了,我尊貴的主人?」

「真的,老人家,我相信,那會兒工夫,即使用鉗子撬開您的嘴,也甭想從您那兒問出您的名字來。」

「我這麼做錯了嗎,主人?假使我開了口,那個隱修士,願聖郝斯庇斯和聖猶斯巴德隱士保佑他,就來不及問警吏班長他的班是不是由孟哥爾摩守軍士兵組成的了。這個問題並不重要,提出來只是為了爭取時間而已。您注意了沒有,年輕的主人,在那個愚蠢的警吏做了肯定的答覆之後,那個隱修士帶著多麼奇特的笑容請他跟他一起走的?還對他說他知道潛逃的本尼紐斯·斯皮亞古德瑞躲藏的地方。」

說到這兒,看守停了片刻,像是要振奮一下,因為他突然激動得拖著哭腔又說:

「好心的神甫!德高望重的隱修士!貫徹基督人道和福音善行準則的隱修士!可我卻因他那確實挺瘮人的外表而恐懼。可那外表下藏著的是一顆多麼美好的靈魂!您還注意到沒有,尊貴的主人,他在領走警吏時對我說『再見』的那口氣里有點兒特別的東西?換在別的時刻,這口氣會嚇我一跳的,但這不是那位虔誠卓絕的隱修士的過錯。孤獨想必使他的聲音變得怪裡怪氣的,因為我認識,公子,」講到這兒,本尼紐斯的聲音更低了,「我認識另外一個孤獨者,那個可怕的活人……不,看在可尊敬的林拉斯的隱修士的分兒上,我不作這種討厭的比較。戴手套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天挺冷,所以戴手套。而他那咸飲料我也不覺得驚奇,天主教隱居士們常常有一些古怪的規矩。主人,就是高加索山的教士、有名的烏倫修斯的詩中所說的那條規矩:

Rivos despis, maris undam potat amaram .

「我在那該死的維格拉廢墟里怎麼就沒想起這句詩呢?稍有點兒記性,我也就不必嚇成那德行了。在那樣的一個巢穴里,確實是很難頭腦清楚的,是吧,公子?而且又是坐在一個劊子手的飯桌上!劊子手這種人是千人嫌萬人恨的傢伙,他與殺人犯不同的只是他老殺人,而又老不受懲罰,他的心腸集最兇惡的強盜的殘暴冷酷及其至少因罪惡累累而不可能有的怯懦之大成!這種人的手像彈奏樂器似的令可憐蟲們的骨骼在拷問架上咔嚓作響。而他正是用這隻手給你送上吃的喝的!與一個劊子手呼吸同樣的空氣!就連最卑賤的乞丐,假如這種骯髒的接觸玷污了他,也會厭惡地扔掉抵禦嚴冬、保護病體的最後的遮羞布片的!而大法官,在判決書上蓋了印之後,也會把判決書扔到桌下,以示厭惡和詛咒的!在法國,劊子手死了之後,下級司法官吏寧可交四十利弗爾 也不願接替他!在培斯特,死刑犯柯西爾接到免其死罪任命其為劊子手的詔書時,寧願受死也不當劊子手!尊貴的公子,瑪耶斯特里澤的主教圖爾梅林讓人將劊子手進去過的教堂清洗了一遍,沙俄女皇彼得洛夫娜每次看完行刑回來都要洗洗臉,這些不都是人所共知的嗎?您也知道,法國的歷屆國王為了尊重武士,總是讓他們的同伴處罰他們,以便讓這些尊貴的人,即使犯了罪過,也不因挨了劊子手的刀而玷辱了名聲。最後,這一點是決定性的,那就是在學者梅拉修斯·伊圖爾赫姆的那本《聖喬治下地獄》中,卡隆不是讓強盜羅賓·任德先劊子手菲利普克拉斯一步嗎?……真的,主人,一旦我變得有權有勢……這隻有上帝知道……我就廢除掉劊子手,恢複舊有的規矩和老的處罰稅制。殺害一位王公,像1150年那樣,罰一千四百四十個雙皇室埃居;殺害一個伯爵,罰一千四百四十個普通埃居;殺害一名男爵,罰一千一百四十個低價埃居;殺害一個普通貴族,罰一千四百四十個阿斯卡林;殺害一個市民……」

「我好像聽見有一匹馬朝我們奔來了?」奧爾齊涅打斷他說。

二人轉過頭去。當斯皮亞古德瑞在作長篇學術獨白時,天早已亮了,他們確實可以看到身後百步之遙,有一黑衣人,一隻手朝他們揮動著,另一隻手策馬奔騰。那是一匹小白馬,髒兮兮的,是挪威低矮山地里常見的那種馴過的馬或者野馬。

「求求您,主人,」膽怯的看守說,「咱們快走吧,我看這黑衣人像個警吏。」

「怎麼,老人家,咱們是兩個人,見到一個人竟要逃跑!」

「唉!二十隻雀鷹見了一隻貓頭鷹也要逃的。等著一名司法官吏會有什麼甜頭?」

「誰告訴您那是司法官吏的?」奧爾齊涅眼裡毫無懼色地又說,「您放心吧,我的好嚮導,我認出了這個旅行者是誰了……我們停下吧。」

斯皮亞古德瑞只好讓步。不一會兒,騎馬人來到他們面前。斯皮亞古德瑞認出了佈道牧師亞大納西·孟德爾的那張嚴肅而平靜的面孔,便不再哆嗦了。

來者笑吟吟地向他倆致意,隨即勒住坐騎,氣喘吁吁地說:

「親愛的孩子們,我是為了你們才回來的。我的離去是為了行善,但主肯定不會允許我久久地不在你們的身邊,給你們帶來損害,因為我的存在是對你們有利的。」

「神甫大人,」奧爾齊涅回答,「我們將很高興能為您做點兒什麼。」

「恰恰相反,尊貴的年輕人,是我想幫助你們。您能否告訴我您此行的目的?」

「尊敬的牧師,我不能。」

「我的孩子,我所希望您的正是不能而非不信任。因為您若不信任,那是我的不幸!那是一個好人只見了一面就懷疑的人的不幸!」

神甫的謙卑和熱忱深深地打動了奧爾齊涅。

「我所能告訴您的,神甫,就是我是去看看北部山區。」

「這正是我所猜想的,孩子,因此我才追了來。在這些山區里,有一些礦工和獵人團伙,常常加害行人。」

「怎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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