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我剛跪下……我開始向上帝奉上我的靈魂,這時候,在我身後,緊靠著我,有個人也跪了下來……不一會兒,我便聽見一聲深沉的嘆息,然後,此人貼近我的耳朵,說出了一個名字……不是女聖人的名字,而是我的名字。總之,是該離開的時候了:彌撒已經結束;我顫抖著抬起了頭……我扭過頭去……我認出了他。

——萊辛

彷彿所有的情慾都曾刺激過他的心靈,爾後又把他的心給拋棄了;他所剩下的只有一個憔悴的男人認識了人的那種凄慘和深邃的目光,一眼就能看出每件事的結局。

——席勒:《幻象》

守門士兵領著陌生人爬上螺旋形樓梯和走過施萊斯威格主塔的一間間高大的大廳之後,終於來到陌生人要找的那人住的房間門口,打開了門。這時,傳到年輕人耳朵里的第一句話還是那句問話:「是狄斯波爾森上尉了吧?」

問話的是個老者,背對著門坐著,雙肘撐在一張工作台上,雙手支著額頭。他穿著一件黑呢長袍,房間一頭,床的上方,可見一枚破了的盾形紋章,周圍掛著折斷了的大象騎士團和丹布羅格騎士團的勳章鏈,一頂伯爵冠倒掛在紋章下面,一隻十字架形的象徵法律之手的兩個殘片補全了整個這一套奇異裝飾。老者就是舒瑪赫。

「不,大人。」守門士兵回答完後便對陌生人說:「他就是囚犯。」

然後,他便關上門,走了出來,只聽見老者用尖聲在說:「如果不是上尉,我就誰也不見。」

陌生人聞言,站在了門旁,而囚犯以為只剩自己一人了——因為他始終沒有扭過頭來——又陷入了沉思。

突然,他吼道:

「上尉準是拋棄我,背叛我了!人呀……人就像阿拉伯人當成鑽石的一塊冰,珍藏在背囊里,等他再找的時候,連點兒水也看不見了。」

「我可不是那種人。」陌生人說。

舒瑪赫猛地站起來,說:

「誰在屋裡?誰在偷聽?是那個蓋爾登留派來的什麼無恥爪牙?」

「別說總督的壞話,伯爵大人。」

「伯爵大人!您是想討好才這麼稱呼我的嗎?那您就白費心思了,我已沒權沒勢了。」

「同您說話的人認識您時您並非有權有勢,但並不因此而不是您的朋友。」

「那是他還期待我點兒什麼,人們對落難之人的懷念總是以尚存的希望加以衡量的。」

「那該抱怨的就該是我了,尊貴的伯爵,因為我想起了您,可您卻忘掉了我。我是奧爾齊涅。」

老者的眼裡閃過一道快樂的光芒,而且,他無法壓抑的一個微笑微微綻開了他的白鬍須,宛如陽光刺破了雲彩。

「奧爾齊涅!歡迎您,旅行者奧爾齊涅。祝您還記得我這個囚犯的旅行者幸福無比。」

「可是,」奧爾齊涅問,「您難道忘記我了嗎?」

「我是把您給忘了,」舒瑪赫說著,臉上又起了陰雲,「如同人們忘記給我們帶來涼爽但已刮過的微風一樣,然而,當它沒變成吹得我們人仰馬翻的颶風的時候,我們則是幸福的。」

「格里芬菲爾德伯爵,」年輕人又說,「您難道沒有指望我會回來?」

「老舒瑪赫沒指望您回來,但是這兒有一位姑娘,今天提醒我,到5月8日,您已經有一年沒露面了。」

奧爾齊涅猛一激靈。

「啊,上帝!是您的艾苔爾嗎,尊貴的伯爵?」

「那還會是誰?」

「大人,您女兒竟有心在數我離開的時日!哦!我度過了多麼痛苦的日子啊!我走遍了整個挪威,從克利斯蒂安尼亞到瓦爾德胡斯,但是,我的路途始終在把我引向特隆赫姆。」

「在您享有自由的時候,年輕人,好生利用它吧。不過,請您告訴我,您究竟是誰?奧爾齊涅,我很想知道您到底是何許人也,因為我的一個死敵的兒子也叫奧爾齊涅。」

「伯爵大人,也許這個死敵對您比您對他更加仁慈。」

「您是在迴避我的問題。不過,您可以保守您的秘密,我也許會明白我將是飲鴆止渴。」

「伯爵!」奧爾齊涅氣憤地喊,但隨即又用責備而憐憫的口吻喊了一聲,「伯爵!」

「難道我非要相信您不可?」舒瑪赫回答,「您在我面前總是替那個無情無義的蓋爾登留辯護。」

「總督剛剛下令,將讓您在施萊斯威格雄獅堡整個主塔內自由行動,不受監視。」年輕人嚴肅地打斷他說,「這是我在卑爾根打聽到的消息,您很快就能接到赦令。」

「這是我一直不敢希望的恩典,我想我只是同您一人聊過我的願望。再說,隨著我的年紀越來越大,他們把我的腳鐐換成輕些的了,等我衰老殘疾之時,他們想必會對我說:『您自由了。』」

老者說罷,苦澀地一笑,然後,又繼續說道:

「而您,年輕人,您仍舊滿腦子的獨立狂想?」

「如果我沒有這些狂想,就到不了這兒了。」

「您是怎麼到特隆赫姆的?」

「喏!騎馬唄。」

「您怎麼來的孟哥爾摩?」

「乘船。」

「可憐的瘋子!自以為是自由的,又是騎馬又是乘船。那不是你的四肢在執行你的意志,而是動物,是物質,你竟把這個稱作意志!」

「我強迫一些人服從我。」

「在某些人身上取得讓其服從的權力,也就是給其他一些人支配您的權力。只有離群索居才有獨立。」

「您不喜歡人類,尊貴的伯爵?」

老者凄苦地笑了笑說:

「我為世人而哭,而且嘲笑安慰我的人。如果您還不懂這一點,那您將會明白的,不幸使人多疑,正如得意使人忘恩負義一樣。聽著,既然您從卑爾根來,那就告訴我狄斯波爾森上尉交什麼好運了。他一定是遇到什麼喜事了,才會把我給忘了。」

奧爾齊涅變得陰鬱、尷尬了。

「您問狄斯波爾森嗎,伯爵大人?我今天趕來就是要同您談他的事的。我知道他深得您的信任。」

「您知道?」犯人焦慮地打斷他,「您搞錯了。世上沒人深得我的信任的。的確,狄斯波爾森手裡拿著我的文件,甚至是一些很重要的文件。他是為我去的哥本哈根,去晉見國王。我甚至承認,我對他比對其他任何人都更信賴,因為在我有權有勢之時,我從未幫過他什麼忙。」

「喏,尊貴的伯爵,我今天見到過他。」

「您的不安已說明了一切:他背叛我了。」

「他死了。」

「死了!」

犯人抱住雙臂,垂下頭,隨後又抬眼望著年輕人:

「可我還對您說他有什麼喜事哩!」

然後,他移目牆壁,上面掛有他被摧毀了的昔日榮華的標記。他揮揮手,彷彿在讓目睹他在竭力壓制痛苦的人離去。

「我可憐的並不是他,他死了,只不過是少了個人而已。也不是我,因為我有什麼可失去的?而是我的女兒,我苦命的女兒!我將成為那個卑鄙陰謀的犧牲品;但如果她沒了父親,將怎麼活呢?」

他猛地轉身對著奧爾齊涅。

「他是怎麼死的?您在哪兒見到他的?」

「我在斯普拉德蓋斯特見到他的,大家都不知道他是自殺還是他殺。」

「現在,這倒是個要害。如果是他殺,我知道兇手來自何方,那麼,全都完了。他是要來給我送那些人策劃反對我的陰謀的證據的。這些證據本可以解救我,而讓他們完蛋的。他們搶先一步,把證據給毀了!苦命的艾苔爾!」

「伯爵大人,」奧爾齊涅邊致禮邊說,「我明天會告訴您他是不是被殺害的。」

舒瑪赫沒有吱聲,只是望著奧爾齊涅走出去,目光中透著比平靜待死更加可怕的那種絕望的靜默。

奧爾齊涅來到犯人那寂寥的過廳,不知該往哪邊走。天色已晚,廳內很黑。他隨手打開一扇門,來到一條寬大的走廊,只有飛快地穿過蒼白的雲層的月亮透進一抹光來。朦朧的月光不時地落在又窄又高的彩繪玻璃上,彷彿在對面牆壁上畫出一長串鬼影,在長長的走廊里忽隱忽現的。年輕人慢慢地畫了個十字,朝著走廊頂端的一道泛紅的弱光走去。

一扇門微微開著;一位姑娘跪在哥特式小祈禱室的簡陋的祭壇前,低聲朗誦著聖母連禱文;這種禱告質樸而崇高,向「七苦聖母」飛升而去的靈魂要求她的也只是祈禱罷了。

這位姑娘戴著黑紗,披著白紗羅,彷彿想讓人一見便可看出她一直是在凄苦和無辜之中打發時日的。即使在此刻這端莊的姿態中,她渾身上下也透著一種獨特的氣質。她黑眸黑髮,屬北方罕見的美人兒。她抬頭望著拱頂,目光好像神采奕奕,並沒因祈禱而黯淡。總之,她宛如塞普勒斯海岸或梯布爾鄉村的玉女,披著俄西安夢幻般的輕紗,跪在木十字架和耶穌的石頭祭壇前面。

奧爾齊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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