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華舍住行

六月初到浙江紹興的華舍鎮,母親的一位老友家養病。

初到華舍,最先遇到的是水的問題。母親的老友住的是新造的教工樓,新工房的式樣,有自來水,可是自來水卻不能喝,喝的是從柯橋買來的水。據稱那是從山裡接來的泉水,裝在大號的塑料桶里,兩塊錢一桶。街上見的最多的就是這種賣水的車,車上寫著「礦泉水,柯橋」。還有雨水,人稱天落水,也是可以吃的,於是家家屋檐底下都有著大盆或大缸,等著接雨水。河裡的水是不能喝了。

輕紡工業的興起,幾乎是一夜之間,化纖布廠、印染廠遍布水鄉,僅一個華舍,就有二百來家廠。晚間,走到田裡,只聽到四下里都是夜不停機的隆隆聲。這些急速上馬的小廠,排污系統想來是顧不上了。還有我們所寄住的這種新工房,抽水馬桶落水管一應俱全,卻不知道有無化糞池下水道的設施。倘若沒有的話,那麼這些生活污水不也是排入河道。路邊田間的豪宅,四五層樓,頂上是琉璃瓦,壁上是馬賽克,裡面也是一應俱全,可也很難相信有排污的設施。不遠處正有一幢樓起來,天天去看,幾個農民工砌磚上頂,竟是簡陋得很,沒看見一點排污的準備,就這麼眼看著它封頂,內外裝修,成為又一幢金碧輝煌的豪宅。

到的第二天,自來水便停水,直到中午也沒來水的意思,只得提著搓好的衣服下樓到水塘里去清。走了一個塘,正對著一家廠的後門,水是污黑的,並且浮著腐草和白沫,只得去下一個塘。轉了不少彎,穿過一家豪門大宅,據說是一個著名企業家、全國十佳人物的家,再走過一個養老院,來到又一個水塘。水要清澈得多,已經有一些人在洗衣淘米,便也挽起褲腿下了台階。卻見水裡游著針尖似的小蟲,還有一些無名的絮狀物,揉碎在白色的衣裙上,便是淡淡的青綠色。

孩子們上學除了帶米,還要帶一瓶蒸飯的水。有不捨得花錢買水的人家,就打了井吃井水,井水因地下水的污染,也是渾綠色的,挑回家再用明礬打了吃。有一日還看見有一條盛水的大船搖進老街,搭起跳板,人們排隊一桶桶地挑水回家,許是一些人家合夥雇的拉水船,拉的是大河的水。水鄉的人就這樣為吃水忙碌著。

走到老街,沿街的水在烈日下散發著腐爛的氣味,顏色是渾濁的。街面上也很臟,果皮瓜殼,菜葉紙屑,風一吹就吹到水裡去了。沿著水走去,走到鄉間,水也是不清,漂浮著各種垃圾,居多的是塑料袋和泡沫塊,一堆堆的。從柯橋乘烏篷船去柯岩,走過鑒湖,水清了許多,可看見水底的魚蝦似的,伸手一撩,撩上來的還是塑料袋。

整日無事,就是在街上或者鄉下走和看,用想像拼接著逝去的水鄉圖畫。一個簡單的問題,水鄉的水是如何養育了一代又一代的生計,直到今日。

我們注意到田地間和鄉村裡的糞池,光天化日之下,男人們便很瀟洒地坐著排便,同時聊天。起先還要避開,後來看慣了,也無所謂了,可以徑直地走過去,不動聲色。時間長了,便發現這糞池不可小視,它既避免了污染河道,又肥了田,是最原始的環保系統。還有一個系統也保持了良性的循環,那就是水葫蘆的功能。人們在河裡洗涮,污濁營養了水葫蘆,水葫蘆又反過來清潔了水質。鴨和鵝的作用也是這樣,它們的糞便養殖著水葫蘆,水裡的生物、微生物則飽了它們的肚腹。大約就因為此,此地雞的地位不高,鵝最為高貴。人稱母鵝為「鵝娘」,還用它來看家護院,叫它「白狗」,以為鵝是通人性的,有俗話說「家有萬貫,不能白鵝下飯」,因而是逢年過節祭祖用的。鴨子也不錯,有一種貴重的食物叫「活蛋」,就是即將孵出殼的鴨蛋,每個蛋的價格等同於一隻小活鴨,是待客的上品。在水鄉的圖畫上,是少不了鴨和鵝的,它們是水鄉的半個主人。雞就無所謂了,放養在泥地草窩,一律灰頭灰腦,用公公的口頭語,就是「格娘養的賤胎」。

現在,水鄉的自然循環系統運作不起來了,有待於新系統的建設。在去柯橋的路上,有架管道的工程在進行,說是排污的管道,那就等著它吧。

六月下旬,連日下雨,新聞說杭州西湖的水都漫出來了,齊賢的水稻被淹了多少畝,華舍的老街成了河。走在街上,須貼了牆根走,一不小心失了腳,就踩到河裡去了。細蒙蒙的雨里,老街白牆黑瓦的,潤澤了許多。人從橋上走過,橋洞里是腳划船的老大,收拾了賣空的菜筐子,戴了草帽,身上披的倒不是蓑衣,而是顏色鮮亮的塑料雨披,一腳一腳地搖著槳,慢慢地消失在雨簾里。

早就知道,溇,指的是斷頭河。河汊,就像樹葉上的葉脈,延伸向四邊,到頭的地方,就叫做溇。溇呢,又隨了溇邊居住人家的姓,叫做張溇、王溇、繆家溇、茹家溇。在華舍時,無意間讀到一首民歌,說的是有個曹阿狗,一家人都很會勞作,到頭來卻還是個愁,其中有一段是這樣:

買得個溇,上種紅菱下種藕,田塍沿里下毛豆,河坎邊里種楊柳,楊柳高頭延扁豆,楊柳底下排蔥韭。

因此又知道溇其實是有主人並且供生計的,就像田畝有主人供生計一樣。所以,溇的稱謂要追根溯源,必是從溇主而來。曾經走到過一個溇,溇邊只一戶人家,是深宅大院式的老屋,緊閉的大門口就有個小碼頭。溇邊的樹木十分茂密,水面大半被浮萍遮蓋,又是才下了雨,水漲過了好幾級台階。這個溇是在河道的犄角處,背靜得很,路人走不到的地方。想來這溇當是姓這門裡人家的姓,也有過「上種紅菱下種藕」的忙碌光景,如今卻成了浮萍的世界。

又回了趟母親的故鄉茹家溇。

多年前曾收到過茹家溇一位鄉黨,茹水根的信,信中說他的父親知道我曾外祖父的一些事情,如有意了解可前去問訊。這天下午,我們便尋蹤而去。

在新街口雇了一輛三輪車,三輪車是此地最方便實惠的交通工具,議好了價錢,就上了路。從華舍往茹家溇,是對著柯橋的方向。還記得,那年頭一回尋到茹家溇,再從茹家溇到柯橋,是走的水路,機帆船隻一會兒就到了。照我曾外祖母的遺言,是離柯橋四里路,其實只有兩里來路罷了。三輪車一路順風,大半路程過去,近繆家溇處,路上卻漲了水,竹爿搭起了浮橋。茹家溇必是要經過繆家溇的,只得下車步行。走過了浮橋,三輪車也拖了過去,再重新上車,幾分鐘就到了繆家溇。前頭便水道交錯,人家稠密,橋上橋下的,車進不去了。於是支付了車款,沿河走去。問了幾個人,都說茹家溇在前邊,心中回想著上一回來的情形,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河邊都是新起的水泥樓房,兩層或者三層,還有一些店鋪,甚至在橋頭有一家工商銀行。人也比上回多,自行車扛在肩上過橋,下了橋又是一溜煙,往來閑人都駐足看我們,顯見得是兩個外來者。

到底走進了茹家溇,也覺得不像。溇底似乎寬闊了許多,正停著一條大船,船上是木材,忙著往岸上卸,還有年輕人跳上跳下嬉水玩,氣象似比那時歡騰。不過,看那邊溇底人家敞開的門裡,大都是擺開地場做木器或者箍桶,不由想起方木圓木是茹家溇的傳統生計的說法,才依稀覺著茹家溇是到了眼前。只不過卸木材的那家是做壽材的架勢,倒是個新活計,上次來沒見過。後來聽茹水根說,年前將茹家溇的河床拓深,才有了今日這樣壯大的水勢,搖得進大船。

茹水根是管墅鄉中學的教師,教數學,有兩名學生在奧林匹克數學競賽中得了名次,他從一個塑料包里,很珍貴地拿出證書和獎狀給我們看。他新起了樓房,背靠溇,前面圍了院子,種著南瓜,綠油油的一架。兩個女兒都在柯橋工作,見了其中的一個,穿了連衣裙,化了淡妝,捧來一堆易拉罐飲料讓我們喝。茹水根說,他現在感到很幸福。

他的父親已經過世,那年來尋根,為我們提供確切線索的王阿丑老人也已作古。他父親生前和他說過我曾外祖父,雖說在杭州城裡發達了,卻一點也不忘故土,凡家鄉有人去杭州,總是一宿兩餐地招待。在貧苦的茹家溇里,相傳著他成功的事迹和寬仁的美德。茹水根說茹家溇的人家不多,是從紹興遷過來的,也沒有多少代,可說是根基淺薄,這些年生活才漸好起來。望望門外的溇,想著它也當有「上種紅菱下種藕」的光景,大約也是像歌里唱的那個曹阿狗,終年忙碌,還是不夠活口,不得已便操起了方木、圓木的手藝。方木是指竹器,圓木則指箍桶。

茹水根送我們到橋頭,指引了一條去柯橋的路,走沒多久,就踏上了街市,人來車往,是綜合市場的前邊。柯橋鎮越來越擴展,幾乎到了茹家溇的腳跟頭。正是傍晚下班的時間,從華舍到安昌的中巴都擠滿了人,好容易擠上一輛,車內坐的大都是年輕的上班族,女孩們化著妝,戴著首飾,衣著鮮亮,態度傲岸,是從柯橋下班回家的。

柯橋的橋是著名的,至今還記得那年來柯橋,站在橋頭,橋下萬舸爭流的蒸騰氣象。這一回來,印象卻大變了。柯橋鎮的規模大大擴展,已經成了一個繁榮的城市。新街一條條地開拓出來,設有好幾路公交車,再加上通往紹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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