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 弄堂里的白馬

很久以前,弄堂里時常光顧一匹白馬。城市裡的居民一般對牲畜沒什麼經驗,看不出這馬的品種、年齡,只知道這是一匹母馬,因為它來到弄堂是為兜售它的奶汁。從外形上看,這匹白馬的骨架算得上高大,也許是對於小孩子的眼睛,而且還算得上健碩,這也是小孩子的來自連環畫和戰鬥電影的印象。這麼說來,它就是一匹標準的白馬。說是白馬,卻不是雪白的白,而是有些黃和枯,像某一種乾草,事實上,城市居民對草也沒多少見識的。總之,它不像聽起來那麼耀眼,反是暗淡的。但是,這才像是一匹真馬。要知道,這是在弄堂,內外都是街道和房屋,還有熙來攘往的人和車,一匹白馬,終究是有些神奇。

它不是定時地來到這裡。一月內,一周內,一日內,不定什麼時候,先是傳來叮叮的鈴聲——那是它的主人,一個臉色嚴峻的北路人,拴在它脖子上的鈴鐺響,然後,就聽見嘚嘚的馬蹄鐵敲在水門汀地面上,很清脆地過來了。小孩子,尤其是男孩子應聲奔出門去,一下子糾結起一夥,向白馬迎去。白馬在小孩子的擁簇中,徐徐走來,每到一扇門前,就停下來。它的主人並不吆喝,只站著。白馬呢,也站著,小孩子們則乘機與它親近一下,摸摸它的鬃發。它的鬃發在前額上剪齊成劉海,加上脖子上的鈴鐺,這使它顯得很稚氣,像一個小姑娘。這一主一仆靜靜站立著,等待門裡的人家決定要不要買一碗馬奶嘗嘗。人和馬都是矜持的。他們等一時,並沒有什麼動靜,就再向前走。倘若有人從門裡出來,買一碗馬奶——這樣的情形,概率大約是二十分之一,於是,北路人就從肩上卸下一個馬扎,坐到馬肚底下,開始擠奶。淡黃色的奶汁,並不洶湧,而是極細弱地,嗞嗞灑在買主的白瓷碗里,漸漸積起一層,又漸漸平了碗沿。然後,起身收了馬扎,繼續走去。小孩子也恢複了活躍,方才他們都靜著。馬的奶頭,在北路人瘦長手指的揉搓下,長出來許多,很叫他們駭怕,而且可憐。這時他們又高興起來,拍著白馬的身子,感覺到它的骨骼,隨了走步的律動。手心裡有一點暖意,從很深的深處傳上來,是白馬的體溫。此時,白馬似乎與小孩子有些稔熟,它冷不防掃一下尾巴,不輕不重在一個小孩子臉上抽一下,是和他嬉戲。

這條弄堂規模比較大,從臨馬路的大弄口,進來,分向兩側,有平行十數條橫弄。最底部的橫弄則向一側延伸,兩邊的房屋漸漸退出,換上兩堵牆,形成一條狹道。白馬走遍整條弄堂,最後走到弄底,從弄底的橫弄走去,消失在狹道里。小孩子一般是在這裡止了步,那條狹道被牆挾持著,難得有光線投入,有一種陰森的氣氛。弄堂里的小孩子,一般不走入那條巷道,也不曉得是會引向什麼地方。

關於這匹白馬的身世,有各種各樣的傳說。依時間的順序排列,最久遠可推至嘉靖年。那時候,倭寇在海上活動猖獗,常有從吳淞口入黃浦江,上浦東過浦西,燒殺掠搶。其時,上海是縣治,叫上海縣,屬松江府管轄,以此可見,還荒僻得很。但是朝廷專設了海防道,出兵抗擊海上的侵犯,無奈總是勝少敗多,無數官兵喪身對方的槍炮下。那小日本特別驍勇善戰,江上過來,棄船登岸,一下子上了城牆,嘩地鋪滿在民宅的樓頂,從連綿的屋瓦橫掃過去,勢不可當。這一年,倭舟七艘,神不知鬼不覺突然入了吳淞口,海防僉事董邦政親自部署,安排神槍手潛在城牆殘破處,上一個,射一個。敵寇死傷無數,然而卻堅執不退,直至十八個日夜,終不能近前,只得在周邊城郊掃蕩一圈,呼嘯而回。董邦政退敵成功卻不敢大意,曉得事情沒那麼簡單,那倭寇吃了一塹,必會變本加厲,所以更加防範。果不其然,不出一年,有一日,城下忽冒出幾千倭寇,是從金山登陸,沿江岸而來,從陸路進逼。只見一騎白馬,遙遙領先,猶如刀鋒切入守城之陣,所到之處,立時血濺路開。上房越牆,無所阻礙。眼看敵寇如灌水一般直向城門灌去,千鈞一髮,海防兵陳瑞揮刀迎向馬首,刀起頭落,落的是一顆人頭,白馬早已偏過,繞陳瑞而去。陳瑞接住寇首,銜在口中,破入敵陣,敵寇大駭,亂了陣腳,掉頭遁走。如同潮漲之來勢,又如退潮之去勢,轉眼間風清日明,只是那一匹白馬,神龍見首不見尾,再無蹤影可尋。人們說,那白馬當年從東門進城,從此就在沿江一帶活動和繁衍,日月變遷,那賣乳的白馬許就是它的後裔,因這弄堂正巧在舊城東門附近。那牽馬人又是誰?是當年收留它的恩主的後人。按此說法,應是本地人才對,卻為何是異鄉客?對這樣的疑問,也是有解釋的。要知道,從宋元開始,吳淞江下游就有支流從城邊經過,江上往來商船無數,江岸則成繁鬧集市。到明永樂年,黃浦江疏通,更加暢行無阻,人和物在此交流集散,有過往的,亦有滯留的,於是,東西南北中,五方雜居。要這麼說,這白馬就是日本的白馬了,說不定還是名駿之後,如今偷安一隅,淪為引車賣漿之流。

再近些,約百年上下吧,仲夏之日,有清兵數十騎來到上海縣城下。其時,李闖王都已退出北京,外族人坐住大半天下,明王朝流亡過江,偏居南地,史稱南明,實際已是苟延殘喘。這一年裡,就更替了兩輪權力,年號從「弘光」改「隆武」,下一年再改「邵武」,顯見得在做最後的蹦躂。清朝廷並不放他們在眼裡,只數十騎人馬,串門一般來了。這邊呢,南明水師挨門挨戶喊了倒有千把人,卻都是居家百姓,趿了鞋,披了衣,或空著手,或肩一桿晾竿,說說笑笑,真就像迎親戚來了。方出城門,只見對面舉刀策馬疾駛而來,還沒搞清楚怎麼回事,立刻哄散,有跳水的,有繞城奔走叫號的。可那清兵不過逗他們玩玩,呼嘯一周,忽一返身,打道回府。有傳說,乘騎並非悉數離去,就有自行突進城門,從此在城內遊盪,先是野了性子,後又為人家養,賣乳的白馬就是它們的子嗣,牽馬人呢,亦就是旗人了。這樣,人和馬都歸了漢。

又有一百八十年過去,到了清道光年間。這一回,來的是英國人了。英國人分水陸兩路夾攻上海。陸上一路又分兩支,一支是皇家炮兵分隊,一支是英軍炮兵馬隊,率工程隊和地雷隊,浩浩蕩蕩逼北門而來。到達門前,見無甚動靜,英國人也沒聽說有「空城計」一說,推門,門不動,叫人,人不應,命一名小兵爬上城牆,好比翻鄰家院牆偷瓜棗的。那小兵下了城牆,兀自打開城門,人騎著馬,馬載著炮,轟轟隆隆地進來。城裡果然是空城,官兵們老早聞風而逃,蹤影全無了。這地方開埠通商就像老早就做好了準備,時間早晚的事情。英國軍隊階級很高,軍馬自然也是馬里的上層。那馬載著炮或載著人,從卵石路上碾過,馬首幾乎與黑色的瓦檐平齊,真是傲慢啊!此時上海還是個蠻荒地方,賊盜遍野,不曉得有多少盜馬賊的眼睛盯著呢!就不相信它們一個不少全回去老家。那麼,這匹小母馬,和它們會不會有什麼親緣?

還有人說,咸豐三年,小刀會起義將領劉麗川,騎的就是一匹白馬。這白馬驍勇忠誠,有幾回,劉麗川遣人向鎮江南京,與太平軍接頭,都是委任白馬載去,星月兼程,無往而不回。有一回,人墜馬斃命,那白馬獨自回來,看城門的人也都認識,由它徑直去找劉麗川。次年,清軍和法軍聯手出兵,前應後合,將上海縣城圍得個鐵桶一般。小刀會困在城內,先是糧盡,後宰牲畜,再是羅雀掘鼠,最終樹皮草根,竟然堅守整一年。咸豐五年,將領們決議背水一戰,置死地而後生,兵分幾路,從西門、北門、東門突圍。劉麗川是西一路的,在虹橋遭遇清兵,激戰而死。那白馬騰空一躍,躍過遍地屍首,不知去向何方。牲畜都是念舊的,何況馬這樣有性靈的造物,不免是返回城內,循主人舊跡,隨後漸漸潛入市井,做了馬裡面的隱士。

據稱,南通大實業家張謇,在蘇北地區開創通海墾牧公司,其中就當有馬場。馬是從北地引進的蒙古馬,外形不怎麼樣,體質卻結實,肌腱發達,經得起磨礪。後來墾牧公司虧損不補,終於倒閉,打發了人員,牛馬則四散。想必會有隨馬遷徙來的蒙古人,留下幾匹性子熟悉的種馬,仗著幾代養馬的秘籍,開個小小的種馬場。但是,這一番小小的雄心不過是將張謇的失敗重演一遍。即便是生性粗糙的蒙古馬,也難以適應南方溫濕的氣候,馬草又不對胃口,不得已病的病,閹的閹,跑了的跑了。最後剩下這匹白馬,隨主人沿途賣乳,終來到上海。經過數次交配,早已血緣錯綜,白馬和它祖先的形貌相距甚遠,按適者生存的原則,也變了脾性,服了水土,它其實是一匹雜種馬了。

或者,也不排除,它來自賽馬總會。這就來到了十九世紀中期。賽馬總會的馬都是有譜系的,有名有姓,而且受過教育——在賽馬學校受訓,好比西點軍校。這實在太綺靡了,聲色犬馬里的「馬」字就是指的它。幾乎一夜之間,海上生明月,這城市成了遠東的巴黎。猶如一個夢,夢裡的人都是忘了時間的,一百年就像一瞬間,忽然夢醒,卻換了人間。新生的工農政權徹底取締賽馬,收回跑馬場的土地,這些馬呢?這些馬裡面的紈絝,在接踵而至的柴米生涯里,它們以什麼為生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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