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 陸地上的漂流瓶

他是從銀行門前的自動取款機里,得到這張百元鈔票的。他一共取一千,從出票口吐出一疊十張鈔票,他只約略數了數,就放進了錢包。等到幾日以後,他和朋友在飯店裡吃飯,付錢買單時,他忽然發現了這張鈔票。他心裡很迅速地動了一動,然後將這張錢換了下來,付出另外的一張。付出另外一張的時候,他不由也向上面查看了一下,看有沒有像那張鈔票一樣的情形,然後付了出去。以後,他就將養成這樣的查看鈔票的習慣。

他留下的這張鈔票,在四偉人像這一面,「中國人民銀行」字樣底下的一塊空白里,有圓珠筆寫的幾個字:劉淵潔高三(一)班。字很小,但落筆很用力,字體是正正方方,一筆不苟的。算不上好,但端正,能看出寫字人的認真作風。他端詳著這幾個字,想著這張錢曾經經過手的、這位「劉淵潔」是個什麼樣的人。這更像是個女生,從名字看是這樣;在錢上寫字以記錄某件事情的做法,也像是個仔細的有心眼的女生;字體呢,只有女生,才會有這樣一筆一畫書寫的耐心和興趣。從「高三(一)班」的字樣看,是個女生大約也不會錯。在自己的零用錢上寫上自己的名字,表示是自己的私人財產,這像個半大孩子的做法。她多半不是一個擁有許多零用錢的女生,說不定是她攢了許久零錢,然後才將這些零錢向她的父母換來這一張大錢。這張百元大鈔被她收藏與賞玩了不短的時間,後來又是在什麼樣的情形下用出去的呢?交學費、書費、膳費,或者和同學一起拼錢祝賀某個人的生日?還有種可能,這幾個字是「劉淵潔」的老師寫上去的。這也可能是個年輕的、工作不久的老師,她收來學生們的錢,為了幫助記憶,就在誰的鈔票上寫誰的名字。這當然是個天真的做法,卻很牢靠。這字樣看起來也是,是那種端正的板書的風格。收取費用一定是令這個小老師頭痛的工作,特別擔心錢數和人頭對不上,也許不久前她剛剛出過差錯,就想出了這麼個多少有些笨拙的法子。後來,錢一總交上去了,再由學校後勤部門購買東西用出去,或者由財務處直接交到銀行,打入學校的賬戶。總之是,進入流通,到了他手裡。可是,會不會呢?這個「劉淵潔」其實就是老師本人,「高三(一)班」是她擔任班主任的班級。她是收集一筆費用之後,在最上面的一張鈔票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再交到學校負責部門手中。這筆錢可能是學費、書費、膳費,也可能是為某一個人募集的善款,學生們總是最熱心的募捐者。那麼,「劉淵潔」就也可能是接受這筆善款的受捐助人,是一個貧困的女生,這字跡就不會是她本人寫下的了。

這張錢引起他許多遐想。有許多錢經過他手裡花出去,他從來不曾追究它們的來路。可是這張錢上的字樣,卻使他想到,所有經過他手的鈔票,其實都是從各種各樣的人手裡經過的。他們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呢?倘若是些零錢,伍拾元的,拾元的,那他或許還能接觸到它們的上家,就是把這錢傳到他手中的人。一個計程車司機、一個水果攤販,還是一個飯店老闆,找給他的零錢。他至少能曉得這些錢的前一站的經歷,它們通過那樣一些人的手,再到他的手裡。可是,像這樣的百元大鈔,是最高面額,他只可能從銀行里得到,他都無法想像上家是誰。這真是一件神秘的事情,這些錢經過了多少人的手,到了他手上,他們就像一場接力賽中的接力手似的,一棒傳一棒,可是,居然,誰也不知道誰。現在,這個「劉淵潔」在錢上寫下了她的名字,卻使事情有了改觀。貨幣的流通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可此時,則呈現出具體的面貌。在這張錢所經過的人手中,有一個人,叫做「劉淵潔」,在某學校的高三(一)班。他漸漸地想到:這個「劉淵潔」,很可能什麼也不為,就為了給這張錢留下一個記號。這樣想,他便傾向於「劉淵潔」就是寫這字的本人,她更可能是個聰明的愛幻想的女生,因為這行為里有一種孩子氣的想像力。「劉淵潔」這個人似乎具體了一些。

他將這張錢保留了一段時間,可是上面那幾個字,並不能提供更多的線索了。他也無從推斷,這張錢從「劉淵潔」手中出發,直至他的手中,這中間還經歷了多少人手,有過什麼樣的閱歷。他只知道,這張錢是從銀行自動取款機的出票口,到達他手中的。凡最高面值的百元大鈔,都只有這一個渠道到達他手中。他又不是個買賣人,倘是個買賣人,百元大鈔的來歷就可能比較豐富了。而他,所有的錢都來自一張卡,由卡再從銀行取款機取出,他甚至連銀行職員的面都見不著,這使事情變得更加抽象。他看著這張經過「劉淵潔」手的錢,想著這張錢匯入百元大鈔的洪流,從自動取款機的吐錢口吐出,忽覺得這對它是一個粗暴的遭遇。所以,他就有些不舍將它再投入流通的大潮。他已經將鈔票上那幾個字研究得很透了,他看出那些字是用一支油墨很飽滿的圓珠筆用力寫下的,筆畫周圍略有些洇,也可能鈔票這種紙就是有些洇的,他不知道,他從來沒在鈔票上寫過字。誰又會在鈔票上寫字呢?寫什麼不都是白寫,一旦出手便石沉大海,不會有半點迴音。他還想,這個「劉淵潔」的父母,可能是個信奉五行之說的老派人,因孩子五行缺水,便給她起了帶兩個三點水的名字,其中一個「淵」字又是「深水」的意思。並且,她的姓,劉里含了金——「立刀旁」,本就缺水,此處「金」再不生水,更加不平衡了。後面兩個字都帶了水,方可補上一些。這是他從這名字里琢磨出的一點意思,使得「劉淵潔」這個人稍稍又具體了一些。除此,再沒有其他了。「劉淵潔」還是面目模糊。事實上,只有一件事是確定而且生動的,就是鈔票上的這個名字,這真是一個活生生的記錄。

後來,他在這張鈔票上,也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就在「劉淵潔高三(一)班」一行字的底下。那裡還有挺大一塊空白呢!他發現,鈔票的紙並不洇,反是不吸水。「劉淵潔」的字所以洇,很可能是因為這張鈔票寫上字以後,濕過水或者受過潮了。他寫下了自己名字,又思忖一下,寫下「上海」兩個字。這時候,他第一次想到,這個「劉淵潔」很可能不是在上海,而是在上海以外的任何地方。哪裡沒有「高三(一)班」呢?這樣,「劉淵潔」就變得更加虛緲了。可是這一行字,卻清清楚楚,切切實實,就在眼前。他寫上自己名字,以及「上海」兩個字。再看一眼這張鈔票,覺得了自己的傻氣,這算是個什麼遊戲呢?不會有任何結果的。他把這張錢用了出去,用它買了一張盜版碟片,在他時常光顧的一家小店裡面。小店的前面賣賀卡,後面則賣碟片。那小老闆常常去南邊進貨,他的現鈔的流通範圍就比較廣。他發現自己竟然並沒有放棄這個傻氣的念頭,好像真的指望得到什麼回應似的。他把這張大錢付給小老闆,得到許多零碎的找頭。小老闆將他那張錢扔進抽屜里,那裡有著許多百元大鈔,轉眼間,它就消失了蹤跡。當他離開小店的時候,心裡竟有點悵然,心不在焉的。小老闆在後面叫了他幾聲,他才發現自己忘了拿碟片。他拿了碟片走開了。

現在,他就比較關心這樣的百元大鈔。每從自動取款機取了錢,他都會一張一張檢驗一遍,看鈔票上有什麼記號沒有。他看著百元大鈔從出錢口一張一張吐出來,或者是一整疊地吐出來,心裡就有一種奇異的衝動。心想,有什麼奇蹟等著呢?當然,什麼奇蹟也沒有發生。他做了記號的那張錢,就此隱沒在茫茫錢海之中。想想也是,這個世界,有多少錢在集散、流通,所經他手的,只是滄海一粟。從概率出發,他大約也只能一生與其中一部分鈔票相遇一次。除非真的像他期望的,發生奇蹟。儘管有這樣清醒的認識,可也不妨礙他懷了些期待去自動取款機拉卡,看了錢從出票口一張張飛出,然後收在手裡,一張張檢看。許多新的、舊的、半新不舊的鈔票,從他手裡經過。這些鈔票一律散發出一股舊布的漿作味和人體的油汗味,尤其是那些半舊的。它們還都厚起了一些,邊緣毛毛地蓬鬆著,顯得很殷實,很有閱歷,更像一張鈔票。新鈔票則比較薄而硬,邊緣有些鋒利,發散出油墨的氣味。因沒經過多少手,就沒什麼人氣,也沒染上塵埃,似乎還不太像一張鈔票,只是一張代表了價值的證什麼的。但很快地,它們也會顯得豐厚起來的。過於舊的,又薄了下來,是叫太多的手給磨薄的。它們有是有閱歷了,但閱歷又有些讓人生疑,不曉得經過了什麼樣的生計,什麼樣的人手,它們有一種令人不快的曖昧的氣味。

他有時會想,他寫上名字的那張鈔票到了什麼地方?會不會有一天,山不轉水轉的,又到了那個「劉淵潔」的手中。這樣,她就會在她的名字底下,看見他的名字。然後,她也許會再寫上些什麼,再一次放回到茫無邊際的流通領域,任它漂流……可是,這實在太渺茫了。

他還是要一張張地檢驗百元大鈔。每當看見自動取款機里吐出更多的新鈔,他便生出不安:又有那麼多的新成員加入了流通的大潮,幾率就更變得微小了。他有時不由自主地,會伸頭去看在他前邊的拉卡人,從取款機里拉出的鈔票。他還來不及看個明白,人家就將錢一把收走了。心裡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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