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 小飯店

你們從這裡走過,推開這座簡易房屋的小飯店的門,朝里望去,會想:人怎麼能夠這樣生活?你們倒不是覺得這有什麼不好,當然,也絕對不是覺得好,你們只是失去了判斷力,有些看不懂。於是,就發出這樣的質問:人,怎麼能夠這樣生活。

小飯店所在的位置是一條雜沓的弄堂。弄堂兩頭通馬路,都是這城市的交通干衢,車輛非常繁忙,常常會從這弄堂里取道而行。行人呢,更是將這裡當作馬路。其實呢,它也更像是馬路。它是條頗為寬闊的弄堂,從中又分出一些支弄,就像它的橫街。它甚至是有著上街沿和下街沿。它所以沒有成為一條馬路,大約只是出於市政上的某一個疏漏,於是就一直和一側大馬路的弄堂和房屋順序而排,佔據一個號碼,稱為幾百幾十幾弄。而它又不是一條著名的里弄。著名的里弄是以房屋的建築而著稱的,它則是雜沓的。原先,弄內有一些中小型工廠,一所學校,間雜著住宅,大多是些棚戶,也有幾幢磚木的,勉強可稱為洋房的樓房。由於這樣莫衷一是的組成,就更像是一條馬路了。相信它曾經是冷清的,從它至今還殘留著的一段高牆,便可推想出那種人跡罕至的情景。牆面上刷著石灰粉,牆外立著水泥電線杆,牆角伸出一盞鐵皮燈罩的路燈。棚戶的住宅雖然是擁擠的,可卻伸向弄堂的腹地,那裡有著錯綜複雜的支弄。而主弄倒是靜寂的。水泥的上街沿下的鵝卵石路,十分清潔。

可現在,全亂了。棚戶動遷,蓋起了新工房。然後,房產商買下破產的工廠的地皮,蓋起了商品房。學校也遷址了。這些樓房相繼在一二十年期間蓋起,並且還將繼續蓋下去,蓋的時候,都不作前後左右的考慮,眼睛只看著自己,所以放在一起就顯得格外的零亂。前進後出,高低不齊,新舊不一。再間著幾塊正在施工的工地,竟是一片狼藉。同時,街道為了創收,也為了解決無業人員的飯碗,便在原先上街沿的地方搭起了兩排臨時房屋,間成店鋪,租給下崗的或待業的居民做買賣。而租賃者大都是轉手租給外來人口,從中賺個差價,脫身再到別處掙省力的錢。這些外來人口,一來就是一家,小孩子起碼在兩個以上。兩三個平方的簡易房,白天是店面,晚上作床鋪,燒飯,洗滌,用餐,便都到了街沿下。還是鄉下人的習慣,污水往街心一潑,垃圾也往街心一潑。小孩子放羊般地放在弄堂里,車縫人堆里擠著,也不怕危險,是不知道厲害。晚報社會新聞版上,小孩子掉進窨井裡,被人販子拐跑,等等的,大都是發生在這一類的弄堂里,也多是外地人的孩子。

在小飯店所在的弄堂里,外地人經營的店大致有這麼幾種。一種是建築裝潢材料店,以福建人為主,不知與拐彎出去的馬路上那一排福建南平人開的木材鋪有無關係。這裡賣的都是些水泥、黃沙、磚、油漆、膠水,還有門鎖、合頁、拉手、窗帘桿。這些小五金裝潢材料,看上去同大商場的一無二致,可價格卻奇怪地便宜十數倍不止。比如一副鉸鏈,在裝潢總匯可賣到一百多元的那種,在此只十二元便有了。倘若多買些,還可再便宜。他們很坦然地說這些是假貨。但是,他們又說,那一百二百的難道又是真的嗎?用起來還不是一樣的,何苦去花那個冤枉錢呢?他們這樣規勸顧客。他們還有一種本事,就是迅速地與弄內新樓里裝修的民工搭識起來。他們之間顯然有著些互惠互利的關係。一些民工固定地在某個店鋪購買材料,然後向東家報賬,其中的虛實只有他們知道。要遇到那些比較把細的東家,樣樣東西都要自己過手,他們便將預算定得很高,等東西買進來以後,他們再去退。這種交易是在半公開之下進行著,要捉卻也捉不到。這些福建人都是矮小精幹,皮膚黧黑,高眉凹眼,看人的眼神很機警,既能出力,又能出謀的樣子。他們互相間說著艱深難懂的閩南話,語音很激烈。與外人須說普通話,頑固的鄉音使他們變得有些口拙,但並不妨礙他們的表達。他們甚至比別人表達得更好一些,因這鄉音里有著一股肯定的、不容置疑的語氣,很起作用。這是一種。還有較多的一種營生是飯鋪。

飯鋪的情形就雜了些,有蘭州拉麵,可店主並不是蘭州人,卻是山東人。或者從蘭州人那裡學來的手藝,或者根本是另一路的拉麵,只不過掛「蘭州」的牌子,借個名聲。除了山東人,還有安徽淮南人,江蘇蘇北人,浙江人。他們早上一律供應豆漿、油條、糍飯,中午晚上則是炒菜、麵條,還有盒飯。這種生意倒是辛苦生意,憑的全是勤快。就看他們手不停、腳不停的,早飯鋪還沒收攤,已經開始揀菜、剁肉、淘米煮飯,搶先把盒飯的幾葷幾素擺上桌案。通常的葷菜總是滷蛋、大排、紅燒肉、肉丸、油炸板魚、青魚塊。素菜則是海帶結、麻婆豆腐、豆芽,再加上些時令蔬菜。菜盛在大號搪瓷缸和鋁盆里。先這麼放在鋪子里,緊跟著就為炒菜備料。洗肉洗菜,還有洗魚的血水,就沿了陰溝流去,來不及下去,就漫出來,漫了半條街。菜葉、魚鱗什麼的,也粘得滿地。所以,蒼蠅是成群搭夥的。有隔壁店鋪養的貓來找食,在桌凳底下鑽來鑽去,把些魚肚腸拖來拖去,身上的虱蚤就跳來跳去。等到中午,擺盒飯的桌案就推到了街沿上,小炒的菜也碼好了,排開了。這一陣要忙碌到下午兩點才能結束。兩點以後有一段消停的時光,店主、打工的就在店鋪前坐坐、站站,看看野眼,或者互相串串鋪子。這些打工妹都穿得十分鮮艷,大紅大綠的化纖面料,領口和袖口處做著寬寬的繁複的荷葉邊,腳上趿著塑料拖鞋。她們有的是店主的鄉人,有的卻也不是。從四川來的、湖北來的都有。她們臉上還留著紫外線強烈照射印下的特別深的腮紅,這兩片又大又深的腮紅把眼睛都映得小而暗淡了。所以她們就顯得有些遲鈍。和這街上的幾乎差不多數量的髮廊里的女孩相比,她們不知要老實多少。髮廊里的女孩眼波都是靈動的,看著人時有著含義。她們一般都是洗頭外加按摩,她們站在客人身後,手插在頭頂上一堆雪白的泡沫里,揉搓著,抓撓著,聽見門口有人走過,便微側過臉,用眼角的光冷冷地覷人,這冷里,卻又挾裹著一股子熱,向人招手似的。她們耳垂上的金墜子,隨著她們抓撓頭髮的動作打著晃,金燦燦的,特別耀眼。她們戴的金首飾一律是特別黃,成色特別足的樣子,顯示著她們不凡的收入和身份。入夜的時分,這條街上別的店鋪都黑了燈,下了捲簾門,惟獨這些髮廊還亮著。又都是高支光的日光燈,就更是雪亮雪亮。裡面包著些歡聲笑語,還有些動作。這時,這條街靜得很,就顯得髮廊里的動靜分外活躍。要不是有它們在夜間的活躍,這條街就完全像一個鄉村了。而它們帶來了都市的氣息。它們給這條街帶來了夜生活。有一些計程車或者私家車,在此時悄然駛過。是居住在這條街上新建的公寓里的居民回家,他們也是有夜生活的。車輛有時候甚至很繁忙,相對而駛的車輛明暗著車燈交車,卻並不鳴笛。此時此刻,一切動靜都是默契的。有一日,一間髮廊里忽響起一個男人的罵聲。他操著這城市的骯髒的切口,激憤地罵著,聲音響徹了整條街,可是卻一點沒有驚動這條街的寂靜,車輛照舊行駛著。

這就是這條弄堂里的幾種比較主要的營生。此外,還有安徽黃山人的茶葉店,浙江寧波人的裁縫店,海門人的修鞋鋪。花圈紙紮鋪,電器修理鋪,糧食鋪,百貨鋪。做鐵門的,配玻璃的,磨大理石的,修自行車的。等等,等等。一開張,就聽裁縫店裡開著收音機趕活計,電器修理調著電視頻道,做鐵門的焊割,大理石的電磨,真是很蒸騰的。這些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們,到了這條共同的小街,彼此相識,就作了朋友。尤其是比鄰的兩家,更是互相照應。他們兩家或者三家,合夥接了水管,拉了電線,你爭我搶地清掃店前的地面,好應付工商局、環衛局的檢查。他們還互相照應鋪面,一家的東家走開時,來了主顧,另一家便出面接應,談判。他們的小孩子也結了夥伴,大的牽了小的,在這街上玩耍著。總之,他們大老遠的,來到這又大又陌生的城市,沒有互相幫忙,是不行的。他們免不了會受到這城市的渣滓的欺負。這些渣滓在這城市裡其實是不入流的,卻打著這城市的牌子,欺欺外來戶,占點小便宜,逞逞威風,也算是他們的生計了。他們或是吃東西,拿東西不給錢,或是沒事找事,說你這也不合標準,那也違法,敲點竹杠。鄉里人大多是沒見過世面的,事先已自覺有三分錯,自然被唬得不輕。假如有性子直的,不服,那麼就吃虧吃定。總歸是人家的地盤,喊人喊得應,來上了一大幫,簡直是明火執仗。所以,他們也要結幫結夥,抱成一團。一有個什麼事,就呼啦啦一陣子圍上。不是為了打架,而是打圓場,唱唱幫腔,拉拉偏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畢竟不敢結仇,不說別的,生意道上還講和氣生財呢!說到底,是憋屈的,可也沒辦法,謀生存啊。

所以這條小街上,看起來各做各的生意,實際上,也是結了幫道的,內里靠得很緊。倘若是做同一種買賣的,可不敢擅自壓價,而是一併頂著,只能在質和量上做文章,要欺瞞也是說好一起欺瞞。這小街可真是一條心呀!你從頭到尾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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