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 阿蹺傳略

都叫他阿蹺,真名實姓倒忘了。

他生下來的時候,也是好樣兒的,和一切嬰兒一樣,紅紅的,皺皺的,四肢很整齊,雖是小,該五個,該一雙,分明是一絲不差,哭得也洪亮。

後來得了小兒麻痹症,連日高燒,沒死,活過來了,卻留下了後遺症:一雙腿細細彎彎的,成了外八,雖不拄拐,可走動起來,擺動的幅度卻大,叫人看了,又好笑,又吃力。他自己是習慣了,走得又快又熟練,還能跑。跑起來,兩臂一旦擺動,手指可以輕鬆地碰著小臂內側,頗像鴨子划水,這也是小兒麻痹症給他留下的。

父母總覺得是自己的罪過,對他就抱歉起來,一味地寬容。小小的時候,他和弟弟一併犯下過錯,打碎一摞碗盞,弟弟被罰跪在門後搓衣板上,而他則只輕輕地挨了一記「毛栗子」——食指或中指的第一個關節在腦袋上磕擊一下,就赦免了,放他出去撒野。和鄰居孩子有了爭端,無論誰錯誰對,一律護著,還說:「他是蹺腳,他能怎麼你?打你,還是踢你?連站都不穩呢!」父母叫他「蹺腳」,是當作昵稱來用的。他從小聽慣了這樣的叫法,也覺得自然而親切,只認為自己的名字本就如此。

鄰居們雖也惋惜他,先還讓著幾分,可是究竟忍不了太多的委屈,漸漸的便有了一些怨言。說起來也是,蹺腳總不是眾人之過,天下也並非唯獨蹺腳不幸,別人四肢雖健全,或許也還有別處的傷痛,總不能都對他一個謙讓,都讓他一個方便,都向他一個贖罪。漸漸的,就對他平等相待起來,逼急了也會說:「蹺腳,你小心,我不饒你,蹺腳!」雖是聽慣的叫法,他卻也能聽出區別,就要翻臉,或是罵:「我操你媽的!」或是吐唾沫。人們一邊躲著一邊笑道:「難道叫錯了?你不是叫阿蹺嗎?你爹你娘不都是這麼叫你?」他說不出話來,只得悻悻離去。過了半日,卻又沒事似的走過來,笑吟吟地送給小孩一粒糖,又殷勤地叫:「阿娘,飯好了,我幫你開鍋蓋啊!」人們自然是謝,他則竊喜,原來他在那糖紙里包了一塊肥皂,在飯鍋里撒了一把粗鹽。想像著阿娘急得跳腳,小孩失望得哭,他感到無上的得意和快樂。這麼一得意,一快樂,不覺寬大了許多,不再計較人們對他的稱謂,卻越發的為非作歹。弄到後來,連父母都有些不耐,卻改變不了他在家中經久習成的地位。吃飯,唯獨他可以把一碗葷菜拖到跟前,湊著菜碗大嚼,無論頭上挨多少下竹筷的敲擊也不放碗。晚上乘涼,他早早佔據藤靠椅,待到父親用蒲扇拍蚊子那樣的拍,才肯出讓。

上小學那年,正逢「文化大革命」興起,父母自然是有資格參加「革命」的——父母是工人不說,祖父母也是貧苦人民,是蘇北逃難過來的漁民,在閘北用蘆席捲起滾地龍棲身,然後才修起了這兩間草房。一家七八口,便在這草房裡住著,孩子就在陰冷潮濕的泥地上爬著長大。他們不革命誰革命?父親在「革命」中,結識了一個房管局的戰友。一次武鬥中,掩護了那戰友的撤退。事後,那戰友非請父親吃飯不可,聊表心意。實在推不過,就去了,是在一個極其高級的大飯店裡,極盡天下之豪華。吃的喝的,全是叫不上名字的,上的菜,一道兩道也數不清爽,杯盤碗盞鋥亮,耀得眼花,一整個晚上都像在做夢似的。父親吃過之後,心裡十分不安,總覺得自己所作所為配不上這一番盛情,也想回請。可是又有點慚愧,怕薄了客人。母親卻說:「地方是破,坐是要受點屈,可是吃,我們不會虧待。再說,總也是一片心啊!」父親這才下了決心,請了人來。

客人在潮濕陰暗的小屋裡吃著醬油味兒很濃的蘇北菜:獅子頭,紅燒蹄髈,不禁動了惻隱之心,他要給父親弄到一間整齊的房子。他說話是算話的,第三天夜裡,就送來了一把鑰匙。

於是,在阿蹺上小學的那一年,他們全家搬到了最最中心、最最繁華、最最「上海」的淮海中路一條新式弄堂里,一幢雙開間房子底層,一間朝南的大房間。房間里,另有一門通向小花園,小花園裡有一扇鐵門,門閂用粗鉛絲牢牢地拴住。當父母兄弟們忙著拖洗地板,安置鍋碗瓢盆的時候,他便全力地對付那粗鉛絲。他找不到工具,只找到半塊磚頭,就用磚頭砸,用手拗,用牙咬,手上出了血,才把鉛絲解開。而門閂已經銹住了,又花了好大的力氣,弄了一手一身的黃銹,才拉開門閂,推開了門。鐵門沉重地響著,推開了,外面是寬闊平整的弄堂,正對著前排房子的後門。他有些失望,無趣地拉起大門,要退進去,卻看見斜對面後門口蹲了一個小孩,白胖得像用麵粉揉出來似的,鮮嫩極了,他不覺微笑了一下,想去摸摸,就朝前挪動了步子,不料那孩子忽然站起來,驚叫了一聲,跑進門裡,後門「砰」地關上了。他目瞪口呆地站著,半晌沒回過神來,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心裡的溫情也消退得無影無蹤。

然後,他上了學校,有點畏懼。望著那些穿戴頗為齊整的孩子,深覺得闖入了一個不該屬於自己的世界,而且不敢貿然吐口,因為怕露出了蘇北口音。在原先的地方蘇北話是第一語言,若是有非蘇北籍的孩子,也必須學會了蘇北話,才被接納。而在這裡,大家都說著悅耳的上海話。他覺得自己那麼的和人兩樣,覺得很孤單。下了學,他總是提著書包和語錄包,急急地回來。回來也是寂寞。弄堂里,門都關得嚴緊,很少有孩子在外面玩,偶爾會有一兩個露頭,也遠遠的,自己玩著,輕輕地說著,大人一聲叫,就不見了。他掃興得很,可是很快就振作起來。弄堂里傳來劇烈的射門聲,開進來一支紅衛兵。門開了,紅衛兵殺進去,他隨著也要進,門口卻有紅衛兵把著。他向他們解釋:「我是紅五類。」沒有人聽他,他只得倚在牆上挖著鼻孔。裡面傳出呵斥聲和玻璃器皿的破碎聲,惹得他心癢難熬。靈機一動,他往上一跳,抓住垂下來的夾竹桃樹枝。然後,雙腳對著牆一陣亂刨,上了矮矮的圍牆。不料卻叫牆上五彩的玻璃片扎了手。「操他媽媽的!」他罵著,終於找著了他應該做的事,折了一根樹枝,「啪啪」抽打著玻璃,濺起五彩繽紛的碎片。直到牆頭一圈玻璃全都敲光,才丟下樹枝,吐了一口長氣,心裡感到了充實。他騎在牆上,看著裡面翻天覆地,感到無窮的快樂。

從此,他便覺得自己本來無須畏縮,無須戰戰兢兢。再說,上海話他已操縱得較為熟練,他開始漸漸地打入學校和弄堂的生活中去。別人玩,他就站在旁邊看,並不站遠,時時叫人想起他。他更顯露著他所熟悉的而他們所陌生的遊戲,吸引著別人。他渴望著和人們在一起,毫不量力地爭取著一切和人們在一起的機會。他千方百計捉來蟋蟀給同學們玩,將父母回家來講的車間里那些粗俗的笑話講給同學們聽,以博得好感。有一次,他居然參加了「捉人」的遊戲,而他一跑動起來,周圍的人便笑了,笑得蹲到了地上,連路上的行人都站住了看他。他停住了,人們還笑,他繼續跑,人們更笑了。有的竟躺到了地上打起滾來。一時上,他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有點窘,又有點委屈,卻忍著,並且和大家一起笑了起來。大家都快樂地笑著,誰也沒發現他眼裡的淚光。

後來,軍訓課上,要比賽短跑,就有個調皮同學舉手推薦他。轟然大笑。老師怒斥過後忍不住也笑。他便不好有別的表示,只能跟著笑。就有人竊竊私語:「他的皮很厚。」軍訓課以後是政治課,大家回到教室,那個同學要削鉛筆,卷筆刀里卻牢牢堵著一節蚯蚓,嚇了一跳,扔去很遠。想想又不甘心,抖著手拾起來交給老師。不料老師比他還膽怯,一甩手,扔了。扔得更加徹底,直扔到窗外。窗外是馬路,人來車往,找都沒處找。老師以為是那同學惡作劇,那同學又說不清緣由,只得哭了。

放學回來,他歡欣鼓舞地踢著一塊石子往家走,不料卻聽前邊一聲驚叫,倒把他嚇了一跳。抬眼看去,只見兩條白藕似的小胖腿,努力交替著向前跑去,他不由緊追而去。那小胖腿交替得更急切了,快又快不了,一下子絆倒在地放聲大哭起來。門裡走出大人,抱了起來,一邊撫慰,一邊斥責:「你為什麼嚇唬小孩子?小孩子被你嚇出毛病怎麼辦?」

他這才明白自己的威力,在以後的日子裡,他經常使用這一手段,進行威脅,頗見成效。

其時,他的頑劣已使他父母越來越不耐,越來越將本是出於憐憫的一點衷心轉移到其他健全的孩子身上。他總是不動聲色,家裡卻時常發生奇怪的事情:父親那本珍貴的《毛澤東選集》袖珍本不見了,待到翻江倒海地找遍之後,卻見在枕頭下邊安詳地躺著。母親那把牛角梳上已經很少的齒子不知不覺地日益少去。與弟弟搶東西吃,弟弟總是搶不贏他,只有哭。哭了,父母就一起出動,追打著他。他閃電般地跑出門,跑到弄堂里,父親停住了,他也停住,回身挑逗般地一笑,齜出頗整齊的白牙,父親便咬牙罵道:「你個赤佬!你個阿蹺!」

逐漸稔熟起來的鄰居們也跟著喚他阿蹺,他總是坦然,由人叫去。可是不久,弄堂的陰溝便堵塞住了,漫了一弄堂的臭水。請了房管處修下水道的工人來,掏出一大堆破布爛菜葉。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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