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 人人之間

腳踏車叮鈴叮鈴地在弄堂里穿進穿出。這是一條兩頭通的弄堂,所以便被人當作一條馬路來用了。弄堂裡面是正正氣氣的新式里弄房子,弄堂口卻是一片自家搭的矮屋,沒有煤氣,噼里啪啦地在生煤爐,煙霧騰騰。他坐在一隻冒著黑煙的爐子前吃生煎饅頭。是這樣的吃法——先把皮吃掉。留下肉餡。幾團肉餡集中在偌大的碗底里,小得可憐。然後他一口一個地吃肉餡。

「前世沒有吃過肉嗎?」爺爺罵道。爺爺在吃一大碗泡飯。

他呱噠呱噠地嚼著肉餡。

「這小人吃東西像豬吃食,呱噠呱噠。」對過阿婆說。

她在生煤爐,一把破扇子扇出一蓬一蓬的黑煙。

「我沒有少給他肉吃,是餓死鬼投胎啊!赤佬!」爺爺實在氣不過,揚起筷子在他後腦勺上「啪」地敲了一記。

他一縮脖子,「呱噠呱噠」嚼得更響了。

「操他的。生煎饅頭的肉餡越做越小了,眼屎大的一點點。」爺爺從孫子的大碗里挾起一個肉餡,又狠狠地丟下。

一個女人騎著輛小輪盤腳踏車從弄堂里穿出來,衝過了煙霧。他對著她的背影,「噗」地吐了一口唾沫,正好射在自行車的後架上。他有這樣的本事,吐唾沫吐得很遠,而且很准。

肉餡飛快地消失了。他站起身,把書包頂在頭上,跑了。跑得太快,一腳踏在對門阿婆腳上,阿婆急叫起來:「死小鬼,眼睛瞎掉了!」

爺爺跟著罵:「赤佬,你作死!」

他老早跑得看不見了。他的學堂,就在這條馬路的轉彎角上,近得很。下課十分鐘,他常常奔回來,捏團冷飯吃吃。

他頭上頂著書包,嘴巴里「突突突」地一股勁兒往前沖。踩掉一個人的鞋子,撞倒一個小人,自己絆了一跤,爬起來,揉揉膝蓋再往前跑。跑進學校大門,被兩個同學攔住了,向他討手絹檢查。他摸出一塊絹頭,墨墨黑,倒是疊得方方正正。兩個值日生猶豫了一下,還是讓他進去了,這確實是塊絹頭,說它不是絹頭是不對的。

突破封鎖線,繼續往前沖。「噔」的一下,又撞著了誰。那人踉蹌了幾步,沒倒下。旁邊一片叫喊聲:

「王強新撞張老師,王強新撞老師!」

他站住了腳。

張老師驚魂未定地回過頭,看看他,笑笑說:「不要緊,不要緊,他不是存心的。」

聽了這句話,便像得著了赦令,他又往前跑了。

「王強新要講『對不起』!快點講『對不起』!」身後一片叫聲。

張老師立立定,扶了扶眼鏡,又整理了一下手裡的簿子,然後再繼續走他的路。

「張老師早!」兩個女同學向他問候。

「早,早。」他回答得終有些惶惑。

「張老師早!」

「早,早!」

他一路點著頭到了辦公室。鈴響了,院子里一片大亂,腳步沓沓沓的,然後便靜了。他輕輕吐了一口氣,從包里拿出個糧店裡買來的沒有包裝的麵包,倒杯開水吃起來。他的課在第二堂。

「吃早飯啊!」同事問。

「哎,哎!」他趕緊咽下一口麵包,回答。

「這麼艱苦?」另一個同事問。

「哎,哎!」麵包來不及咽下,回答得模模糊糊。

「早上還是吃泡飯適意啊!」又一個同事說。

「哎,哎。」他乾脆不吃了,把那另外半個用紙頭包起來,放回包里去。

太陽照耀著平整整的操場。體育老師用白粉劃線,場地上的白線和他運動服上的白線在陽光下閃爍著。一隻麻雀一跳一跳地走。哪個教室里傳來孩子們齊聲念書的聲音,拖腔拖調,念得爛熟。

鈴響了。喧聲大作。從每個教室里湧出來,匯合在操場上,然後一起湧出校門。

他捧著簿子和粉筆盒回到辦公室,四(4)班班主任陶老師已在訓斥王強新:

「你站在這裡,好好想想今天在課堂上的行為。」然後便拿了碗筷上食堂了。留下王強新在辦公桌前,一會兒用左腳站站,一會兒用右腳站站。搔著癢,背過手從衣服下面伸上去搔,舉起手從衣領上伸下去搔。一時間作出千姿百態。

張老師拉開抽屜拿了碗,從王強新身邊走過去,只聽他肚子里「咕嚕嚕」地一陣響。張老師站住了腳,低頭問:

「肚皮餓嗎?」

王強新不響,只朝他笑笑。

「上課又吵了?」

他笑而不語,羞愧似的低下了頭。

「你不能不吵嗎?」

他為難似的依然笑,動來動去,動個不停。

張老師走回去,從包里拿出那半個麵包遞給王強新。

王強新看看麵包,不敢接,但又終於接了。接過來便大口吃了起來,嚼得「啪噠,啪噠」響,一邊警惕地東張西望。

一個老頭,瘦得幹了,駝背。肩膀不得已地往前去,兩隻胳膊則不甘心地往後蹺起,那姿態頗像廣播體操中的一節——全身運動。直直地走了進來。

「小赤佬又關夜學了!」

「您是王強新的家長吧。」他猜出來了。

「小赤佬又闖禍了?」

「你自己說,王強新。」他對王強新說。

「上語文課,做小動作,講閑話。」他囁嚅著,嘴巴上一圈麵包屑,縮起頭頸,等著挨打。

「操他的。」老頭果然劈頭給了他一巴掌。

張老師嚇了一跳,拉住老頭的手,不料想老頭比他有勁,把他的手拖起來了,共同向孩子的腦袋上劈去。

「不行,不行,您老可不能這樣對他。」

老頭打了幾下,出了氣,然後對張老師說:「好,我打也打過了,老師放他回去吃飯吧!」

他為難起來,這實在不是他能做主的事。他後悔自己不早點走開,走個清靜。

「老師,以後他要再吵,你們打好了。打死掉才好,我不怪你們。」

「哪能可以呢?還是講道理好啊!」

「那麼,我帶小赤佬走了,你們老師也忙得很。」

「你們走吧。」他唯有這樣說了。

老頭拖著孫子走了。他拿起碗筷走出教室,在食堂門口遇到陶老師。走已經走過去了,他想想還是折回頭,告訴了陶老師:

「王強新給他家長領回去了。」

「回去了?」她睜大了近視眼鏡後邊鼓鼓的眼睛。

「回去了。」他自覺有錯地低下了頭。

「你准他回去的?」

「他家長來……」

「我正有話和他家長說呢!」

「我……」

「好,好,你做好人。你唱紅面孔,我也不高興唱白面孔。以後這個人我不管了,你管好了。」陶老師氣呼呼地走了。

「哎……」他實在懊惱,一跺腳走出食堂,飯也不想吃了。

王強新這會兒正在狼吞虎咽,爺爺躺在一張竹榻上曬太陽,已經迷迷糊糊了。對門阿婆在洗一腳盆衣裳,抬頭正好看到他在吃飯,「呱噠呱噠」嚼得山響。

「這小人吃相這麼難看噢?」她對隔壁毛妹說,毛妹坐在小矮凳上織毛線。

「這小人一隻面孔也難看。耳朵這麼薄,眉毛倒掛,嘴角也倒掛,像在哭。」毛妹說。

「是的呀。這小人一養出來就是哭,哭,一刻不停地哭,他娘就是被他哭死的。奇怪的是,他娘死了以後,他再不哭了。」

「他阿爺打豬玀樣的打都打不哭。」

王強新吃飽了,放下碗,掀開鍋蓋看看,順手挖了塊鍋巴在嘴裡嚼嚼。

腳踏車叮叮鈴鈴,一排去,一排來。汽車嘀嘀吧吧,一路來,一路去。

張老師提了一副大餅油條,奔到車站,正好擠進一部車子。門關上了,夾住了他的衣服後襟。

「同志,衣裳夾住了。」他說。

「上車請買票,月票請出示。」售票員在麥克風裡喊的聲音蓋住了他的聲音。他不響了,反正夾住的不是肉。

「同志,你不下車和我調一調好嗎?」一個女同志擠在他面前,對他說。

他試圖向前動一動,動不了,衣服夾牢了。他抱歉地說:「到了站我先下去讓你。」

女同志在他的上一格踏腳,他的面孔正好對著她的一截脖子,白白的。衣領敞得很開,裡面是兔羊毛衫,毛茸茸的圓領里,隱藏著一條黃燦燦的金項鏈。他有些心跳,轉過臉去,不去看它。

車廂里忽然騷動起來,有人掉了錢包,就在車上掉的。

「誰拿了趕快摜出來,自覺點。」售票員叫,「不摜出來,就開到派出所里去了。」

「快點摜出來!快點摜出來!上班要遲到了。」大家紛紛叫著。

「大家在地板上尋尋看,有沒有皮夾子摜出來。」

大家擠來擠去地看地上。

他心跳得更快了,背上微微出了一身薄汗,面色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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