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 憂傷的年代

當我站在黑洞洞的電影放映廳入口,裹在紫紅色的絲絨簾幕里,聽見了那女人的壓抑著的抽泣聲。有一點光從我捲起的絲絨簾幕後面透過來,我正好能看見那哭泣的女人的側影,她坐在最後一排靠門口的座位上,手裡握著一個手電筒,這女人是領票員。這情景沒有使我害怕,也沒有驚訝,我甚至沒有想,她為什麼哭泣,我只是不自禁地,也啜泣起來。我的憂傷就在這一剎那,好像拔開了一個瓶塞,噴然而出,湧上心間。

這個電影院的名字叫「國泰」,在我們所居住的街道的西邊。在東邊也有一個電影院,叫做「淮海電影院」。這兩個電影院雖然只相距兩條橫馬路,情形卻大不相同,它們各自代表了兩種不同階層的市民生活。國泰電影院在一九四九年以前,是一家專放外國原版片的電影院。在那時,它就有冷氣設施。它有著華麗的門廳,大理石鋪地,懸掛著電影明星的裝了鏡框的大照片。走過門廳,上兩級台階,便是用紅絲絨穿在金屬立架頂的銅球里攔起的檢票口。檢票口內還有一個廳,是栗色的打蠟地板,四周有皮沙發。日光照不太進來,就有些幽暗,但就是這種幽暗的情調,使它顯得高貴。來早的人們坐在沙發上,等待著放映廳內亮起燈光,然後拉開紫紅絲絨的簾幕,可以進場了。在這裡,人們總是靜靜的,斂著聲息。而淮海電影院就要嘈雜多了,它的門廳很淺,檢票口離馬路一步之遙,看電影時可聽見馬路上的汽車聲和人聲。門廳里也懸掛了明星的照片,可那照片似有些過時的。沒有冷氣,盛暑時就在檢票處放一筐紙扇,檢了票拾一把進去,出來時再扔回筐里。紙扇是用顏色俗艷的電影廣告裱糊在竹片上,大都已殘破不全。一場電影從頭至尾,都伴隨著紙扇划動空氣的沙沙聲,就像蠶吃桑葉的聲音。每個星期天,這裡都放映早早場的兒童場電影,大都是戰鬥的故事,到了電影結尾時,我軍向敵人發動總攻,全場便響起了和著音樂節拍的鼓掌聲,整齊劃一,好像有人在指揮。國泰電影院的票價要比淮海電影院高一倍左右,像兒童場這樣的廉價場次,「國泰」是沒有的,它顯然是比較豪華,而「淮海」則是平民化的。

那時候,我們十歲出頭,父母們在忙著「四清」運動,有的下工廠,有的下農村。下農村的一周甚至兩周才能回來一次,工廠呢,大都是離我們這市中心遙遠的城市邊緣,大楊浦什麼的,路上須換幾部汽車。所以天不亮就走,天黑了才進家門。而我們也都到了能夠自個兒去看電影的年齡。我們將零用錢用來買電影票,父母為了彌補無法經常陪伴我們的缺憾,給了我們較為豐厚的零用錢。我們都有一個錢包,是用玻璃絲編結的,裡面珍貴地收藏著幾張角票和一些分幣。沒事時,我們便整理和清點這些角票和分幣。對於我們的經濟狀況來說,到「國泰」看電影是有些奢侈了,比較合適的是「淮海」早早場的學生場電影,可是我們不願意和那些小毛孩子同流合污,那和著音樂節拍的整齊掌聲特別叫我們害羞和討厭,它有礙我們的矜持。而去「國泰」看電影,則使我們感覺良好。我們寧可多花些代價,去國泰電影院。

我們前一日買好了票,這一日早早地就來到「國泰」,檢了票,在空蕩蕩的內廳里遊逛,將打蠟地板當作溜冰場,溜來溜去。有時是單個兒溜,有時則一人蹲在地上,另一人拉著他的手,滑過地面。我們做這些時,總是小心翼翼地躡著手腳,壓抑著笑聲,以免引起電影院職員的呵斥和驅逐,我們認為他們是有這個權力的,雖然他們看上去完全不關心我們在幹什麼。就這樣,當我滑行到放映廳入口處,撞到那厚實柔軟的紫紅色絲絨簾幕上,絲絨的毛茸茸的光滑使我忍不住地將它裹在身上,然後將自己捲起來,捲起來,黑洞洞的觀眾席便展開一個角,於是,我聽見了那個女人的抽泣聲。

許多事情都是在這之前發生的。發生的時候,它們似乎並不是不幸的,它們只是叫我們著急、驚慌、掃興,可卻不是不幸。當時我們只顧著應付眼前的處境,無暇考慮是幸還是不幸。不幸的感覺被壓抑著,在不自覺中一點一點地積蓄起來,然後遇到觸發的契機,便一涌而出。這時候回想起來,不說別處,單是在這電影院里,就發生過不少不幸的事件。

就是在這光線幽暗的內廳,從里朝外看去,陽光爍爍下的馬路,就像是另一個世界。國泰電影院正是在一個街角上,一面是繁華的大馬路,一面是高尚的林蔭道,兩條馬路相交而成城市的時尚的畫面。它使我們嚮往,但也膽怯,意識到那裡是有著一些危險的,而電影院內廳卻要安全多了,它的華麗的幽暗有一種蔽身的效果。我們手裡捏著電影票,腳步匆匆走過馬路,到了這裡,就放鬆下來。檢票員撕去半截票,等於發放了通行證。放映廳還暗著燈,電影開場早著呢,我們就在這裡盡情地玩耍吧!由於空曠無人,我們輕輕的說話聲都激起了回聲,我們耳語般地交談著,交換著對照片上的明星的看法。我們在打蠟地板上滑行著追逐,以暗影作掩蔽捉迷藏。然後,人就漸漸多了起來,玩起來雖然不那麼自由了,可卻熱鬧了,有些回到人間的意思。因為臨近開映,內廳里亮起了燈光,這也叫人溫暖。擠在人堆里,我們很安心。方才自個兒玩耍的情形,顯得有些寂寞了。然而,這一次,就在臨進場的時候,我們的電影票找不著了。那撕去半截的電影票是捏在手心裡的,可不知什麼時候卻鬆了手,玩起來總難免忘形。我和姐姐臉色都變得煞白,我們先是不相信似的上上下下使勁掏口袋,期望它是躲在哪個口袋角里,然後則滿地地找尋。我們在樹林般的腿之間摸摸索索,手摸得漆黑。還是一無所得。人們都漸漸進場了,我們就留在內廳里悄聲商量著。我主張去向領票員坦陳實情,看他們怎麼說。姐姐不同意,說這樣一定不會讓我們進場看電影。我以為不進場回家也是一個辦法,否則還能怎樣?姐姐比我年長几歲,更有膽略,看電影的要求也更強烈。她說反正我們已經進了檢票口,進放映廳不會再次檢票,誰也不知道我們沒有票,問題在於我們是否還能記得我們的座位號碼。這實在是一個冒險的計畫,萬一半途查票,萬一有人撿了我們的票前來看電影?這場電影我真的不要看了,這時候回家真是個解脫。可姐姐不由分說,她說她想起了我們的座位,拉著我就進了場。

我們在姐姐說的座位上坐下,每一個人看我們的目光好像都存著懷疑。人漸漸坐滿了觀眾席,焦慮等待的事情卻一直沒有發生,那就是,有人拿了票過來,說,這是我們的位子,你們的呢?沒有,沒有人來。燈卻暗了,銀幕亮了起來,電影放映了。這一場電影從頭至尾,如坐針氈,令人不解的是,這部電影每個細節竟都記憶猶新。沒有一場電影是看得這樣滴水不漏的了。我們剋制著恐懼不安的心情,強使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到電影上,這實在很艱巨。電影的名字叫《自有後來人》,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革命樣板戲《紅燈記》的原型。電影里的場景多是在夜晚、火車站、工棚,還有監獄和刑場,氣氛陰沉。這氣氛被我們此時此刻的心情擴張得更加濃郁。故事到了悲情之處,我們都哭得分外傷心。這場電影真實地引起我們的悲慟之情,談不上是享受,而是經歷浩劫。直到走齣電影院,還不能自已。正午的陽光照得睜不開眼,眼睛是紅腫的,臉上布著淚痕。雖然結果不錯,安然無恙,我們顯然是坐對了座位,姐姐的判斷和記憶力都屬上乘,可是事實上,這次過失對我們造成了傷痛。這傷痛是以對這部電影記憶清晰來體現的。

遺失電影票到此還沒有完,後來又發生過一次,也是在同一個電影院,事情的結局卻要悲慘得多。要說,我們也實在缺乏吸取教訓的經驗,居然會在同一個地點犯下同一個錯誤。這個電影院的幽暗內廳就好像是一個上演悲劇的舞台,布景華麗。

下一次夜場的電影,我和鄰家的同齡男孩一起去看電影。我們的父母在同一個單位工作,是單位里發的電影票,他一張,我一張。這一天我過得很不順心,和姐姐吵架,和保姆吵架,沒有母親來打圓場,事情就沒有公平的了斷。這時候,我總是感到不公平,由於不公平而生的委屈使我悶悶不樂。沒有人安慰,只有靠自己給自己打氣。晚上這一場電影無疑是一個契機,可扭轉這一日的局面。電影是個紀錄片,名字就沒什麼吸引力,我便自己給它增添一些令人鼓舞的內容。我和鄰家的男孩早早就出了門,我還帶了一整隻豆沙月餅,是母親早晨出門前分配給我的下午的點心,我一直留到了晚上。我一邊吃月餅一邊走去電影院,加強著這趟出行的快樂。街上匆匆行路的人,大都是在往家趕,是吃晚飯的時候。想到人家都將圍坐在晚飯桌邊,而自己則走在街上,不覺心生凄涼。天光還很明亮,卻是暮色的光明,晚上單獨出門,總有一些大膽的反常的色彩。我不知不覺吃完了一整隻月餅,心情卻沒有明顯的改善。鄰家的男孩對單獨出門要比我有經驗,他熟悉這段路上的每一個商店和每個弄口,時常佇步,進去逛一圈,看看商品,或者進弄內小便池小便。他甚至還提議走過電影院,到更遠的街上走一走。出了門,我舉目無親,就只有聽他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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