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 姊妹們

我們庄以富裕著稱。不少遙遠的村莊嚮往著來看上一眼這「青磚到頂」的村莊。從文明史的角度來說,我們庄處處體現出一個成熟的農業社會的特徵。

首先,是我們的農田,人們稱作「湖」的那片土地。因它處於我們村莊的南邊,所以人們叫它「南湖」。從這個稱呼就可想見它們是在低洼處,並且很遼闊。在一片低洼處上做莊稼,是有著文明的背景,那就是水利。說到這個,就要擴大些範圍來看了。

在我們庄所屬的縣境內,有著無數條壩子。在我們進城的十里路上,要翻過多少條壩子啊,人們所叫「反子」的,過壩子叫做過反子。還有,我們縣境內,有許多叫做「圩」的地名,也表明著低洼處圍田防水的情形。並且,在《辭海》中,關於「圩」,還提到了《史記·孔子世家》的出典,其中說孔子「生而首上圩頂」,以此作證,這「圩」也作「凹」解,隨後又舉出司馬貞《索隱》:「圩頂,言頂上也。故孔子頂如反圩。反圩者,若屋頂之反,中低而四傍高也。」這不,「反」和「圩」都有了,正好描述了我們縣農田的景象。從這也能看出我們庄人語言的源遠流長。

就這樣,我們庄的南湖,被一道又一道反圍護著,抵擋淮河汛期的泛濫。那麼,當天上下水的時候,這湖地不就成了一個大聚水盆了嗎?不要緊,我們還有溝呢!在南湖裡,我們有一條大溝,將水引到更低處,大約是通往淮河的下游吧。再退一步,大溝的水漲滿了,不幸淹了莊稼,我們還有一條退路,就是蕎麥。

在我們的南湖裡,一年種兩季莊稼,一季小麥,一季黃豆。小麥的生長期通常風調雨順,是一年中的好時候。秋天播種下地,地里睡一冬,開春綠了地,接著就是「麥子揚花,虼蚤動把抓」。然後西南風一吹,人們便開始磨刀的磨刀,整場的整場。在此期間,淮河與天氣都是平靜的,怕雖怕那幾日連陰雨,吊著心過來,就好了。黃豆的季節則正攤著一年裡的壞時候。七月八月,汛期一到,多是下雨的天,淹一天不要緊,淹兩天也不要緊,七天八天,黃豆就全泡了湯。這時候,蕎麥登場了。

蕎麥它生長期短,春天秋天都能種,特別適合於間種和套種。這時候,它就來救窮人的命了。等蕎麥開了花,雪白的一片,庄稼人受委屈的心,便得到安慰,開始計畫著播小麥的事了。

我們庄的小麥是和豌豆種混播的。所以,麥子黃了的時候,豌豆就鼓了莢。看麥子的人和采豬草的小孩,喜歡摘那嫩豌豆吃,也有煮熟了吃的,那要等豆莢稍老一些,這日子不長,因為割麥的季節眼看到了。所以,我們庄收下的麥子里,摻著些豌豆,推出面來,那面是綠茵茵的,就因為豌豆的緣故。

再來說說我們庄勞動的情景。此情此景證明了我們庄勞動傳統的悠久,那就是,我們將勞動這一生存手段審美化,使它同時也成為一種精神的活動。聽過大叔們趕牛的號子嗎?他們一亮開嗓子,歌就出了喉。那號子聽起來自由自在,其實有著章法。否則怎麼解釋正漫無邊際時忽然一個彎子拐回來,戛然而止,或者正高無止境時又低回慢轉下來。並且,仔細聽去,它是分著起承轉合的句式。因為每一次起句都使人抱著期待,興奮而不安地等著下一句,也就是說有著旋律的趨動性。而當下一句來臨的時候,則會覺著正中下懷,正是要等的那一句,這說明它還是有邏輯的,並且切合主題。犁地、耙地、壓場、趕車,凡是牛出力的時候,就有這號子在,牛聽迷了,人也聽迷了。

這是號子的情形,還有放大刀的情形。我們庄割麥用的不是鐮刀,而是一種長柄的大刀。在托爾斯泰著名的《安娜·卡列尼娜》里,描寫列文割草,用的就是類似的大刀,使用的方法也是相同的。那就是雙手平端,刀把抵在肋下,一步一步揮動著前進,腰、背、臂的協調尤為重要。這個巧合暗示了什麼呢?是不是暗示了淮河流域畜牧業的歷史,或者我們庄曾經與北方騎馬民族有過交道?放大刀一律是男勞力出馬。除了手持大刀以外,他們還須一個裝備,就是一領披風。均是漂白的玻璃紗,三尺的口面,五尺一幅,系在赤裸的肩背上。說是抵擋酷熱的陽光,其實更是一種裝飾。想想看,驕陽當頭,麥浪中間,一字排開一行壯漢,揮著大刀,白披肩隨風飄揚,是什麼情景。

在收麥子和割黃豆的時節,還有一幅圖畫,就是燎麥子和燎黃豆。在收割的間歇,人們把麥穗搓散了,摻在麥穰子里,然後劃一根火柴,將麥穰子點著,呼的一蓬火,麥子的焦香撲鼻而來。那半生不熟的麥粒兒,咬在嘴裡,筋筋的,外面焦,裡面卻是一包漿。燎豆子就更簡單了。只須撿來豆棵子,鬆鬆地架一堆,劃一根火柴,豆秸和豆莢一燎而盡,埋在灰里的豆粒兒,也是外焦里生,咬起來費點勁。從美學角度來說,燎豆子更為入畫,尤其是在下午第二歇的時候。太陽偏西了,成了夕陽,那光帶些薑黃色,老熟而寧靜。秋天的天又高爽,空氣幾乎是透明的,幾片薄雲在夕照里變著顏色。割凈的黃豆地里東一片西一片地躺著割倒的深色的豆棵。陡然升起一股煙,因為無風,而筆直地上升,在明凈的空氣中顯得特別清晰,甚至,那飛舞在煙周圍的細小的灰燼都歷歷在目。真像是一幅油畫。

我們的莊子,顯然是經歷了許多年頭,遭遇了無數次旱和澇的災害,不曉得多少次毀壞和建設,最終成了現在這固若金湯的樣子。離開三五里地,遠遠就看見我們庄,參差錯落地坐落在高高的檯子上,樹不多,所以那青磚到頂的房屋便一眼可以看見。

我們庄是坐北朝南,由西向東幾排高台。檯子下是村道,也叫「街」,還有幾條南北的通道,人稱巷道,而向南直通南湖的則是大路。在莊子的最南面,面向南湖裡,是牛房和場。這是我們庄的公共場所,也是政治中心。開會、記工、商量事,都在這裡。有過路的,或者要飯的,也是留宿在這裡。臘月下雪的天氣里,地里沒有活,女人在家,男人便到牛房裡拉呱。牛的糞味汗味,夾著煙味,真是又暖和又嗆人,很有勁道。那留宿的擠在喂牛人的床上,恰巧又是個拉弦子的,就能在我們庄吃住上幾天,直到雪停了,才離開去,重新上了路。牛房前的場,收過麥以後就犁開了大半,種上秫秫。大秫秫就是玉米,小秫秫則是高粱。大小秫秫收下了,就要重新整場,等著割豆子了。我們庄人丁興旺,地就顯得不夠用了,必須這麼著精打細算,一物幾用。

為什麼說是固若金湯,主要是指我們庄的檯子壘得又高又結實。多少回,水漫了街,家前家後全成了河,可我們的檯子紋絲不動。這也得益於我們的土質。這土質極少沙土成分,黏性很強,下雨的時候,村道上特別泥濘,走著走著,腳下便是兩大個泥坨子,道理就是這。這樣的土質壘起的檯子,就特別結實,大水非但泡不散它,反而把它衝擊得更嚴實了。我們的檯子是那麼高大、挺直、寬長、齊整,人口眾多,房屋密密匝匝,有一股鼎盛的氣象。

旱的日子我們也不怕,莊裡有三口井,東頭一口,西頭一口,莊子中間一口。西頭的井是甜水井,煮稀飯容易爛,和發麵面好發,洗衣服最下灰,喝起來特別可口。另兩口就一般了。除了井,還有幾口大塘,淘糧食、洗菜、喂牛、洗衣服都是在那裡。所以我們庄基本上做到了旱澇不怕,安居樂業。在好天氣里,收工回庄以後,家家鍋屋裡升起了炊煙,村道上很悠閑地走著幾個擔水的,水桶在繩繫上哐啷哐啷響著,再有一個中學畢業生橫著一管竹笛吹著歌曲,真稱得上欣欣向榮。

我們庄的文明還體現在積累的觀念上。這莊子的富裕是一根草一粒麥地攢起來的。小孩子會走路就下地采豬草,婦女們走東走西身後都拖個草耙子,耙來一片樹葉也塞進鍋底下,老人則背個糞箕子,見糞就拾。所以我們庄無論是南湖裡的大路,還是莊上的街和巷,都乾乾淨淨,少見有一根麥穰子或者一顆屎蛋子,豬草也割得乾乾淨淨。也是人多的緣故。下雨下雪不幹活的時候,我們庄只吃兩頓飯,睡到晌午才起床,天不黑又上了床。

我們庄還掌握有貯藏糧草和各類食物的技能,比如說紅芋吧。秋天,紅芋一起出來,家家便在門前挖一眼窖,紅芋在窖里過一冬,裂了口,流出了漿,俗話叫「發了汗」,便是吃的時候了。大的,切片、晒乾、磨面;小的,煮在稀飯里。這是糧食中最難保存的一種,其餘,像小麥、黃豆、秫秫,就好辦一些。關鍵是在曬糧食。哪一種日頭,哪一種風向,哪一種氣溫,是適合曬糧食的,我們在心裡有一本譜。

草的貯存則在於堆放的技巧。麥穰、豆秸、秫秸,各有各的堆法,原則是,吹不散,淋不透,泡不爛。堆得要結實,又要透氣,要封閉,還要通風。同時又要便於拿取,不能抱走一抱,就散了架,而是要堅持到最後一抱。

莊上還盛行著做腌菜的特殊方法。豆子、蒜苗、蒜瓣、蘿蔔、菜幫、菜梗,什麼都能腌,各有各的腌法。凡是吃過這些腌菜,都會感到驚訝,無論經過多長的時間,不計冬夏,這些菜都依然能保持著新鮮,清脆可口。

這一切都證明著我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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