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這樣的記憶,人們很晚才回想起來。時間過去了幾十年,直到搬進死過人的昏暗房間,才突然聽到大海的濤聲和昔日的話語。那幾句話彷彿闡釋了生命的真諦。可惜的是,後來他們總是要講其他的話題。秋天,他們從布列塔尼回家,近衛官在維也納等候家人。孩子被送進了一所軍事訓練學校,得到小寶劍、長褲和高頂皮軍帽。星期天,學員們腰佩儀仗劍,身穿深藍色短褲,被帶到格拉本大街散步。看上去就像一群裝扮成軍人的孩子們在遊戲。他們戴著白手套優雅地敬禮。

軍校設在維也納城邊的一座山丘上。那是一幢黃色建築,從二樓窗戶可以眺望街道筆直的老城、皇帝的夏宮、美泉宮的房頂和大花園內修剪整齊的樹冠之間的林蔭道。在拱券式的白色迴廊上,在教室里,在食堂里,在寢室里,一切全都有條不紊,好像這裡是世界上唯一一個終於將生活中的混亂與怠惰調整得秩序井然的地方。教員都是些老軍官,每個人身上都有股硝石味兒。寢室里睡了三十名學員,每間屋裡住著三十個同齡的孩子,他們像皇帝一樣睡在窄小的鐵床上 。門楣上方懸掛著十字架和供奉的方舟。夜裡,燈盞亮著藍光。清晨,他們聽到軍號起床;冬天時,洗漱用的水有時在鐵盆里凍成了冰坨。這種時候,勤務兵會用鐵壺從廚房裡打來熱水。他們學習希臘語、彈道學、歷史,以及短兵相接時的作戰方式。男孩面色蒼白,經常咳嗽。秋天,牧師每天下午都領著他們去美泉宮散步。他們沿著放射路慢慢行進。從一個石頭上布滿青苔和黴菌的噴泉眼裡汩汩流出金色的水柱,因為陽光正好投射到那裡。孩子們在修剪整齊的樹牆之間散步,不時挺身立正,用戴著白手套的手向在園中散步的老軍人鄭重敬禮;老軍人們披掛整齊,彷彿每天都是皇帝的生日。一位戴著帽子的婦人走過,肩上打著一把綉著白色花邊的太陽傘;她快步從孩子們的身邊走過,牧師深深地鞠了個躬。

「皇后 。」他小聲告訴孩子們。

婦人面色蒼白,黑髮濃密,辮子在頭上盤了三圈。她離孩子們只有三步遠,略微駝背,好像因趕路累了的樣子,身後跟著一位黑衣女人。

「皇后。」牧師又說了一遍,懷著深深的虔誠。

孩子們望著那位孤單婦人的背影,她在高大的花園樹牆之間疾步行走,彷彿是在逃離什麼。

「她很像我奶奶。」他說,因為他突然想起掛在父親工作室內寫字檯上方的那張照片。

「這種話不能亂講。」牧師嚴肅地回答。

他們從早到晚所學的都是:哪些話不能亂講。在軍校里讀書的有四百名孩子,但是寂靜得像一個馬上就要爆炸的炸彈的內核。軍校里什麼樣的人都有,有的來自捷克莊園,長著草黃的頭髮和上翹的鼻子,兩手蒼白無力;有的來自摩拉維亞 的大貴族官邸、蒂羅爾城堡和斯塔耶爾獵宮;有的來自格拉本街區百葉窗緊閉的宮殿和匈牙利鄉村,許多人的名字非常長,帶著許多長短音和家姓、封號與頭銜,在軍校里,它們如同放進存衣處的柔軟精緻、在維也納和倫敦縫製的中產階級服裝和荷蘭內衣。在這一切里,只留下一個名字和一個屬於這個名字的孩子,正在學習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還有額頭窄長的斯拉夫男孩,在他們的血液里混雜了帝國各族人種的特徵,藍眼睛、格外柔弱的十歲貴族,有著虛無的目光,彷彿他們的祖先替他們看到了一切;一位來自蒂羅爾的王子在十二歲那年開槍自殺,原因是他愛上了一個表妹。

康拉德睡在他旁邊的床上。他們相識的時候全都十幾歲。

康拉德身材矮壯,但還是挺瘦,就像某種非常古老的人種的後裔,在他們的體內,骨骼統治著肌肉。他反應較慢,但一點不懶,只是有意識地控制住節奏。他的父親是被冊封了男爵的加利西亞 官員,他的母親是波蘭人。他笑的時候嘴咧得很大,孩子氣十足,斯拉夫人的特徵。他很少笑。平時少言寡語,周密細心。

從一同寄宿的第一刻起,他倆就像母親子宮裡的一對單卵雙胞胎。這個並不需要像過去年輕人習慣的那樣,當第一次想從世界手中奪過並且佔有另一個人的身體與心靈且僅歸自己所有時,出於以自發而扭曲的形式而萌生的人與人之間的慾望,或以深思熟慮的激情在滑稽而鄭重的儀式上「結拜兄弟」。這就是愛情和友誼的全部意義。他們之間的友誼是那麼嚴肅而沉默。就像所有觸及生命本質的偉大情感那樣,它也包括了羞慚和負罪感。一個人不可能毫無負罪感地將另一個人從他人的手中奪過來。

但是他們從一開始就很清楚,這次相識將持續他們整個一生。匈牙利男孩瘦長羸弱,那段時間,他每周都接受醫生檢查:醫生們擔心他有肺病。校長是一位來自摩拉維亞的上校,他約近衛隊隊長到維也納會面,跟醫生們談了很長時間。醫生們啰啰嗦嗦地解釋了許多,他只聽懂了一個詞:「危險」。他們說,男孩其實並沒有病,只是有患病傾向。他們普遍認為,這很危險。近衛官在一家名為「覲見匈牙利國王」的旅館下榻,孩子的爺爺也曾在那裡投宿。旅館開在一條光線昏暗的小巷裡,籠罩在聖斯蒂芬大教堂的陰影里。它的過道里懸掛著麋鹿角。服務生對近衛官畢恭畢敬:「吻您的手。」 他住了兩間客房,在光線昏暗的拱頂式房間里,擠滿了用黃綢包面的傢具。那些日子裡,他把孩子帶在自己身邊,一起住在旅館裡。旅館每間客房的門楣上可以看到常客和貴客們的名字。對這位孤獨的奧匈帝國大貴族來說,這座建築好似一座聞名遐邇的修道院。上午他們乘坐馬車去普拉特 。11月初,天氣已經轉涼。晚上他們去劇院,劇中的角色們在舞台上慷慨陳詞,大聲喘息,並且倒在劍鋒之下。之後,他們在一家飯店用餐,在一個有許多侍者服務的單間里。男孩少言寡語,以某種老派的禮儀和父親同住,彷彿忍受著什麼,原諒著什麼。

「他們說,很危險。」晚飯後,父親自言自語地說,點燃一支又粗又黑的雪茄煙,「如果你想回家,你可以回。但是,我更希望你能夠不怕任何的危險。」

「我不怕,爸爸。」男孩說,「但是,讓康拉德跟我們在一起。他家不富裕,我希望夏天他能來我們家。」

「他是你的朋友?」父親問。

「對。」

「那他也是我的朋友。」父親鄭重地說。

男孩穿著燕尾服和帶褶襇的襯衫,最後那些天,他已經不再穿制服了。父親的話讓他如釋重負,變得柔和平靜。父親的話是可以相信的。在維也納,不管父子倆走到哪兒,人們都能認出他們,在手套店、襯衫店或裁縫鋪,在盛裝的侍者駕馭餐桌的飯店裡,即使在街上,也時有結伴而行的女士或男士熱情地向他們打招呼。

「您去見皇帝嗎?」有一天在父親出門之前,孩子問。

「是國王。」父親用嚴肅的語調糾正道。

之後,他又說:

「我不會再見他。」

男孩明白,在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就在動身之日,他把康拉德介紹給父親。之前的那夜,他睡覺的時候心在怦怦狂跳:感覺就像訂婚一樣。「在他面前不能提國王。」他叮囑朋友。父親非常慈善、熱情、紳士氣十足。一次握手,他就將康拉德當作了自己家人。

從那天開始,孩子很少咳嗽了。他不再孤獨。他不能忍受在人群中的孤獨存在。

在他的血脈里所負載的教養,那些來自家鄉、來自森林、來自巴黎、來自母親性情的教養要求他,不能談論心痛之事,而是默默地承受它。最明智的選擇是徹底閉口不談,這就是他接受的家教。但是,沒有愛他無法生存,這也是他繼承到的。可能是法國女人將這個慾望帶進了這個家族,要向人們展示自己的感情。在父親的家族裡,從來不談論這類話題。他需要一個可以愛的人:妮妮或康拉德,這樣他就不會再發燒,不會再咳嗽,蒼白羸弱的體內就會充滿粉紅色的激情和自信。那個年齡段的男孩,還沒有明確的性別意識:好像性別還沒有確定一樣。他憎恨自己柔軟的金髮,因為感覺自己像一個女孩,所以他每兩個星期就讓理髮師用剃頭剪給他推一次頭。康拉德看上去更陽剛、更沉靜。現在他們迎來了自己的孩提時代,不再懼怕那個年齡,因為他們不再孤獨。

在那一年的夏末,當男孩們坐上馬車回維也納時,法國外婆站在城堡的大門口目送他們遠行。隨後,外婆微笑著對妮妮說:

「總算有了個好婚姻。」

但是妮妮並沒有笑。每年夏天,兩個男孩都結伴回家,後來連聖誕節也一起在莊園里度過。他倆的一切都是共有的,衣服,內衣,在莊園里共同享用一間卧室,一起閱讀同一本書,他倆一起發現維也納和森林的秘密,一起看書,一起打獵,一起騎馬,一起培養軍人的品德,一起體驗社交生活以及愛情。妮妮為此感到擔心,也許其中摻雜著一些嫉妒。這份友誼已經進入了第四個年頭,他倆開始迴避世界,開始有了自己的秘密。男孩的關係越陷越深,變得越來越複雜。將軍總是誇獎康拉德,想把他介紹給所有的人,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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