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的空間 我的教育

這是我住在一個地名槐化的小鎮上的回想。我住在一個祠堂戲台的左廂樓上,一共是七十個人。

牆上全是膏藥,就知道這地方也駐過軍隊。軍隊與膏藥有分不開的理由,這不是普通人所明白的。我們的隊伍里,是有很多朋友也彷彿非常愛在背上腿上貼一膏藥,到另一時又把這膏藥貼到牆壁上的。他們——尤其是有年紀一點的伙夫,常常挨打,或搬重東西跌磕了腳,閃扭了腰,所以膏藥在他們更是少不了的東西了。

我們每兩人共一床棉被,墊的是草,上面有蓋的,下面有墊的,不濕不冷,有吃有喝,到這裡來自然是很舒服的生活了,所以大家都覺得很滿意,因為一切東西是團上供給的,鋪板是新的,草是乾淨的,棉被是從人家鄉下人自己床上取來的。

排長早晚各訓話三次,他是早把這個體面的訓話背熟了多日,當到司令檢閱時也不至於出笑話的。排長訓話有三點,說是應當記清:一,不許到外面調戲別人婦女,二,不許隨便拿人東西,三,不許打架鬧事。我早就把這個記熟了。至於他們,我不敢說,我是明白有些人的嗜好的。

整理了一天的住處,用稻草熏,樓上的霉氣居然沒有了。

今天有人在牆罅里撿得三塊錢,用紅紙包好,不知誰人所放,得了錢不報告上去,被知道了,繳了錢,還按捺到階前打了三十板。這人很該打,得了橫財他就想隱瞞。排長說,這錢應當大家公分,是天所賜。錢少,不便分攤,所以晚上買了豬肉大家吃。被打的那人他抖氣躺到床上不吃,很好笑,你不吃,也仍然是挨打了。照理他應當抖氣吃得比別人更多。

軍人講服從,不服從就打,這就是我們生活的精義。

有許多人是因為聰明,不容易使排長生氣的。其實那有什麼奇怪,常常同排長喝點酒,排長還好意思打人罵人嗎?

因為熏房有惡氣味,就邀人出到街上去看。我不知道憑什麼理由我們會駐紮到這地方來。這裡街只是一條,不是逢場日子連買湯圓也買不出。街上太骯髒了,打豆腐的鋪子,臭水流滿了一街,起白色泡沫,起黑色泡沫,許多骯髒灰色鴨子,就在這些泡沫里插進了它的淡紅色長嘴,咂東西吃。全街只有一個藥鋪,兩家南貨鋪。他們插國旗是歡迎我們的,國旗的馬虎同中國任何地方一個樣子。我們來清鄉,先貼了半個月告示,再經過團上派人打鑼通知,大家是知道清鄉對他們有益了,所以才把國旗掛出。

我今天到街上時看到一個吹嗩吶的人。他坐到太陽下,曬太陽取暖,吹他的嗩吶,小孩子許多圍到看。他的嗩吶吹得不壞,很有功夫,我以為是討錢的,覺得我有慷慨的必需了,丟了點錢,大家笑了。原來是他在那裡引小孩子們,並不要錢。不要錢了我看比我平常有耐心去做的事還久。這地方小孩子都很瘦,好像有病,也是平常的事,我看到許多地方小孩子全都不甚肥壯。

街上冷靜了,幸好,打聽得出有酒喝,逢場或者好一點。我們想吃肉是非等到逢場不行的。昨天吃的是二十里外來的肉。

排長頭一天說,軍人要早起,我就起得很早。

今天點名,凡是不起床的全都罰跪,一共跪了十九個,一排跪到那大殿廊下,一直到九點鐘,太陽照到這些的闊肩背,很可笑。排長看到了這一群矮子也笑。跪夠了到吃飯時大家又吃飯。

我們大約還要一些日子才下操,因為還沒有命令。既不下操,又起得早,怎麼辦?打霜了,很像十月天氣,穿了我們的新棉軍服,到後山去玩,是很好的事。到了後山才知道這地方不錯,地方人家少,田畝多,無怪乎有匪,不過我們還是不見土匪的,大約他們聽說開來的軍隊很多,槍上刺刀放光,嚇怕了,藏到深山中去了。我想過一陣我們會排隊到各處打土匪的,那自然是有很趣味的一件事,碰不到匪,總可以碰到團總,團總是專為辦軍隊招待才要的。

到溪邊,見到有一個人釣魚,問他一天釣多少,他笑。又問他,才明白他是沒有事做釣魚玩的,因為一天魚不上釣也是常有的事。快到冬天了,魚不上釣。想不到是這鄉里還有這種瀟洒的人。我也就想釣魚。

早上這地方空氣新鮮。

回到營里,吃過早飯,無事做了,班長說,天氣好,我們擦槍。大家就把槍從架上取下,下機柄,旋螺絲釘,拿了槍筒,穿過系有布片的繩子,拖來拖去,我的槍是因為我擔心那來複線會為我拖融,所以只擦機柄同刺刀的。我們這半年來打槍的機會實在比擦槍機會還少。我們所領來的槍械好像只是為擦得發亮一件事。

在太陽下擦槍是很好的,秋天的太陽越來越可愛了。

有些人還在太陽下翻虱,倦了就睡,全很隨便。

因為擦槍,有人就問排長:「大人,什麼時候我們去打土匪?」排長笑,他說:「好像近來這地方是沒有土匪。」

如果是沒有土匪,駐到這地方過一個冬天,可真使人罵娘了。我們是預備來實習在XX所學的「散開」,「卧下」,「預備放」,「衝鋒」,種種事情的。沒有土匪同什麼人去實習這件事?

今天逢場。想不到這地方也會這樣熱鬧。

我們有肉吃,用開差時從軍需處領下的洋磁小碗,舀湯喝,我們全到了張口大笑的時代了。

早上有訓話,告我們不許拿人家東西不把錢,不聽命令,查出了,打五百。訓話一畢大家都到街上玩去了,各人都小心到五百的一個數目,很守規矩。記到這訓話輕輕的罵娘的也有人,但這些人我相信都不忘記「五百」那數目,不敢生事,不過,見到東西,要買了,他們總只要一半價錢,因為「五百」,搖頭不答應,到後送同樣價錢卻得了一倍東西,這個事情責任可不在兵士了。

場上各樣東西全有買賣,布匹,牛羊肉,油鹽雜貨,嘉湖細點,紅絨繩子,假寶石鐲,全都不缺少。又有賣狗肉的,成腿賣,價錢比XX賤許多。我們各人買了二十文冰糖含到口中,走到各處看熱鬧。

這地方雞種極好,兵士們都買雞餵養,作鬥雞,又買母雞,預備生蛋孵雛。

逢場藥鋪生意也忙了,我站到那藥鋪門前看了半天,撿葯的人真不少。這鋪子一見我們站到門前,就問我要膏藥不要,有新攤的奉送。他以為凡是兵士腿上全應貼一張膏藥,一點不明白什麼人才用得著那方塊東西。

在場上隨意走去,也很看了一些年青女人,奶子腫高,長眉毛白臉,看了使人舒服。

好像也有人乘到逢場擺賭的,因為恐怕司令部官長在那裡,所以不敢去看。到夜裡,才知道桌子是由副官處包辦抽稅,一張三串,一共是得錢四十餘串補充營攤分了九串,錢不多,分下來不成數目,仍然不分,留到下場買肉吃。

不逢場,街上是不值得來去了。

在廂樓上白天睡覺的人很多。

我不出門,就到戲台前去同人數木雕浮刻故事,到後借司務長的筆畫了一張趙子龍單騎救主的畫,仿到那木雕,很有神氣,我把它貼到牆上,被他們見了,大家都請我畫一張。我對這件事自然從不推辭,一張包片糖的粗草紙,我也能夠畫出一張張飛的臉。

這祠堂里他們都說有鬼。他們又說鬼是怎樣多,照規矩在某處某處都有,不過這些人沒有話說,所以找出這些來說說罷了。我們中間是沒有一個人怕鬼的,許多人吃過人肝人心,當菜炒加辣子下酒,我雖然只有資格知道這一件事,不能下箸,但我們這樣的人那裡還有怕鬼的閑心?但因為火夫同吹喇叭的號兵愛聽故事,所以大家常常談鬼。

住到這祠堂里幾天來我們的事可以列表記下:一,點名(不到則罰跪),二,吃飯(菜蔬以辣椒為主體),三,擦槍,唱軍歌,四,各處地方去玩,撞一點小小亂子(譬如打別人的狗一陣,攆別人的雞一陣)。這日子將過下去有多久,我們中間是無一個人明白的。我們來到這裡究竟還要做些什麼事,也無一個人明白的。因為我想明白這事,就同到幾個人去問軍法長,軍法長也不知道。他說:「我知道什麼是清鄉呢?我只會審案,用大板子追取口供。」這軍法長是我們頂熟的人了,他就只能告我們這一點事情。

因為每天的給養是由團上送來,由副官處發下,所以到了這裡有一件難得的事,就是不必像在XX時每天晚上得聽到司務長算伙食賬的吵鬧。司務長無伙食賬可算,所以乘成天醉到樓梯邊,曾有兵士用腳在他肩部踢過一下,第二天也不曾被處罰,真算是一件奇怪的事。

我們的司令部設在後殿,無事兵士不到裡面去。今天不知為什麼有六個人被派往裡面去。我因為同軍法長是熟人,就跟了進去,到了裡面,才知道團上送土匪來了,要審問了,所以派人進來站堂。

送土匪是已為我們知道了的,土匪送來時先押到衛舍,大家就爭去看土匪,究竟是什麼樣子。看過後可失望極了,平常人一樣,光頭,藍布衣褲。兩腳只有一隻左腳有草鞋,左臉上大約是被捉時受了一棒,略略發腫,他們把他兩手反捆,又把繩端捆在衛舍屋柱上。那人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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