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的空間 夜

大約是一九一九那年,我那時正在湖南邊境一個小市鎮上住身。那裡去貴州不很遠。那地方名字是榆市,通常又多喊作榆樹灣。那地方的一切情形,風景同生活,我是在我寫的許多小說里都提到過的。就是近來一篇取名叫做「我的教育」那樣回想的文字,那背景,也就是與那榆樹灣相距約四十里一個比鄰的市鎮的。我在兩個鎮上皆住了一些日子,學到許多人事的乖巧。所不同的是我在槐化時節,我的名分是一個正兵,編在補充營,每日的事情提要記錄出來,是擦槍,看殺人,燉狗肉吃;這三件事。但住到榆樹灣,我高升了。我已經從值六塊錢一個月的兵士名位上,被那個就只會拷取口供的軍法長,拔擢我到司令部做司書生,薪水加到九塊三毛錢一月,名冊上寫得是上士,名義上我已經是師爺了。感謝這大人,把我從擦槍過閑日子的生活中,換到與副官處幾個吃閑飯的副官一處坐到方桌旁邊吃飯,又給了我許多機會讓我寫字作畫,且使我養成了呆坐在桌子旁永不厭倦的脾氣。若詳細的追究我這生活的轉變機緣,怎麼樣我就成為今日的我,那一段作司書生的生活是值得作一度深沉的回想的。就是那個軍法長,那個不缺少可愛敬處的無賴,那個只知道用苦刑拷取無罪的平民招供,劊子手的夥伴,對於我的幫助,也是應當永遠刻在我的心上的。我會從一個兵士被人青眼擢升為書記,一面自然是我那時太歡喜寫字,為他知道了,一面還是另外有一個原因。把這原因提及,使我自己也常常對於那軍法長失去了感謝的私心了。

那原因是正當那個時候,我們的軍隊扎駐到那小鄉鎮上,大家都把「看殺人」同「殺人」當成生活中的一種至上的懌悅,忽然在XX的民政長兼靖國聯二軍總司令的張某,用二軍名義命令我們的隊伍,限定日期把槍械表同名冊造去,以便在辰州的軍事會議時提出,不然將來便不能為政府承認這是正式軍隊。隨了命令來的是許多張用桂花紙畫成的極大極複雜的表式,完全是我們清鄉署秘書長書記官所不見到過的東西。似乎把所有部中有知識人物聚在一處,對於這上級官署新頒的表式也感到束手了,束手的事情不是部中缺少明白這表用處的人物(雖然是那樣稀糟的部隊,裡面從高級軍事學校出身的人物是並不缺少的),為難的只是麻煩。似乎從民五討袁成軍以來,就從沒有遇到過那種講究認真的上司。名冊雖是每月皆得造就一份,連同領結齎去,才能把應得的餉項領到,但上面的人數與槍數,照例就是極其敷衍不落實際的。這次可真出奇了,槍支表上的舉例,是連式樣號碼出產地與子彈一切詳數皆得登載的。命令到時去下游軍事會議的日期只兩個月,所以無論如何一切表冊皆得在四十天造齊送去,將來才不至於剿匪的軍隊本身變成土匪。我們部隊平時報告上去雖是三團,實際上恐怕人數不會到一千六百,而槍支實數又不會過一千。一千支槍的數目並不多,可是這表冊將怎麼見人?並且既然一切都那麼詳細,若不是把部隊一一抽調來點驗,就是派人到防地周圍近百里內檢察。調防是做不到的事,到後就決定派人到各防地去填造這表冊,困難就發生了。造表的事是屬於參謀與司書合作,參謀是很不少的,因為各處得同時派人,書記的人材可不夠了。把所有部中書記分派出去後,部中還得要人辦事,我忽然被軍法長想起,所以我就成為那清鄉司令部的師爺了。

我作了司書的第三天,司令官忽然要駐槐化部隊同榆市部隊換防,清鄉公署也移過榆市。這突然的變故是大約與下游派來的點驗委員有關係的。榆市的一切完全與槐化同樣,所不同的是鎮上多了一個郵政代辦局同一個小福音堂。我們仍然駐到一個祠堂的戲樓上,把床靠牆接連的鋪好,把辦公桌皆放到戲樓窗邊。

初作司書是不寂寞的。每天坐到白木桌子旁邊,用桂花紙印紅格的公文紙臨靈飛經,有命令時寫命令,把事作完,就又拿了司令官畫有虎字的原稿上草字臨摹一通。不高興時把筆拋了,我就看上司們下棋。秘書處是同參副各處在一個樓上的,因此我又得了聽這些上司說話的方便。他們都不吝惜對我的誇獎,一個成天到傳達處烤火的我,得到這些人的獎勵,不消說我在職務上,到後就成為一個最能盡職的好司書了。

榆市也有場,逢四九是熱鬧日子。雖然作了司書,我是仍然在逢場時節,被提拔我那個同鄉法官,用一種鼓勵,要我拿了錢到場頭上去買狗肉回來燉的。當時我沒有明白他那鼓勵的背面是含有自私的意義,我總是仍然極其高興的把狗肉買來,拿到大廚房去把狗肉的皮燒焦,再拿到小溪里去刮,又拿到廚房裡砍,加作料為那法官燉好,供這個上等人的貪腹。我的趣味在別的習慣上也仍然保留了許多,就是說我的壞處並不因為作了司書就完全去掉。我還是常常到連上去吃飯,間或同兵士到鄉下人家喝一杯酒,或者到溪邊看女人捶衣。除非正在寫一件頂要緊的公文,我總得抽空去看看,看到底有人割心肝沒有。割心肝的事我是一共看到過十一次的,還看到一個人把膽取出用細碎的銀子從小管子里灌進去,據說銀末到膽內以後就化了,這膽比熊膽有用,它的用處是治心氣痛一類婦人闊人的怪病。不過,我看割心膽是要看那些火夫把心肝怎麼樣下鍋炒吃的。全只是聽到另外人說過一句說,說是心子在鍋里還是活的東西,跳得很高很利害,其實看到後才知道這話一點不可靠。這些蠢東西,活到世界上時,如果心子是一種活動東西,就不至於盡人把大刀在頸脖上儘力的砍了,既然全是那樣容易死去,從不曾設法去砍別的人,心子不會在鍋里跳躍,也是自然的事了。但年紀很小的當時的我,所有幻夢以及研究興味,是總不能離開我生活的周圍另有發展的,我曾聽到一個傳達先生說他吃過一個婦人炒舌頭的故事,他說到這個時完全不是兒戲。他告我一個朋友怎麼樣同他相好的婦人反了目,這婦人怎麼樣先同他要好後又同一個錫匠要好,婦人想那錫匠把朋友謀害,錫匠不答應,到後這話從錫匠方面漏出了,朋友就走到婦人處去,如何把婦人的舌頭勾出,割下攜回來下酒,正當那個時候傳達走到了那裡,朋友就說:請吃一杯。但這傳達不喝酒卻吃了一筷子菜。到後來才知道那是一個婦人的舌頭,嘔了半個月還覺得心裡不爽快。吃人並不算是稀奇事,雖然這些事到現在一同到城市中人說及時,總好像很容易生出一種野蠻民族的聯想,城市中人就那樣容易感動,而且那樣可憐的淺陋,以及對中國情形的疏忽。其實那不過是吃的方法不同罷了。我是到了現在,還是不缺少機會看到某一種人被吃的,所以我能夠毫無興奮的神氣,來同到一些人說及關於我所見到的一切野蠻荒唐故事。

我的司書作了二十天以後,有一個營里因為所造的表冊不對,還得派一個人去那裡另外抄寫一份。因為那個營部設立在距鎮上約有二十五山裡遠近的一個冷僻岩上,第一次去過的那書記,為那討厭的山路嚇怕了,很聰明的同我打了商量要我替他做這件不討好事情。他知道那營長是我一個親戚,我沒有不願意去玩玩的道理,就在參謀長面前舉薦了我。他對上司說出我應當去做這件事的好幾種理由,且在那理由中說出只有我才能夠勝任的荒唐話語。這似乎又像實在的話。因為他說只有我懂槍,才不至於再把那些應有的註解忘掉,此外還有就是我應當在這時候出一兩趟差,做點事,才不至於為其他書記處同事看輕。這真又是一個會說話的騙子,他的話中煽起了我許多虛榮和慾望,直到後來我還為這同事用言語相激,做了許多對於目下性格有關係的獃事。

我那時寫字是一點不高明的,當然不會比一個做了多年的書記師爺在行,但說到造表冊,對於這新的表上填上檢驗的結果,把種種名稱填到表上去,我的確是比那些長了鬍子的師爺多懂一些的。當時我還能用我在小學校認到的英文字母以及拼音方法,在表上填明白那些槍的出產地廠名與名稱。

既然這件事輪到了我,當天即刻就得動身。我仍然是穿的那件棉布長大軍服上路的。我什麼也不必攜帶,實在說我什麼也沒有可以攜帶的東西。我只把一條洗臉用的毛巾扎到皮帶上。我把那在XX營里領來的洋磁碗帶走,這碗是每一個兵士皆有一個的,用一根紅繩子穿起來掛在腰邊,吃飯喝水全就是它。

時間是燒夜火的時候,鎮上到別一個地趕場的人都回來了,因為有同伴正要過XX去,我不得不即刻同到他們動身。同伴是四個人,四個有槍的兵士。因為這四個人正是今天來到這裡領餉回去的兵士,有了四個人上路,使我放心了許多,雖聽說去XX的路上有一個高山,有豹子常常在山中石洞里發吼,也毫不放在心上了。四個人中有一個是班長,這人是很可佩服的。

天氣是一個陰鬱沉悶的南方二月天氣。我們五個人走出街口時,已經就看到有人吃晚飯了。可是天氣壞到出人意料,我們先還以為走十五里才會斷黑,就點了火把走黑路,但是還剛走到距離榆市十里的十里橋,天就全黑了。我們到那橋旁一個賣糍粑的人家裡烤了一會火,吃了點茶,吃了點東西,把火把同馬燈點燃,仍然走路。

在那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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