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天才的通信 一

先生,我答應你的事我必定做到。我想起我自己說過這話,所以此時坐在桌邊了。我應當這樣坐三點鐘或者再久一點,這事情必定可以辦完。我心裡是很不自在,而且坐到這裡也顯出非常狼狽。這是早上,時間應當是八點,或者七點多,如今天氣不同,當真太容易天亮了。我看到日頭白白的照到對窗的紅牆上,看到蟻蟲飛,聽到麻雀叫,雞叫,車的喇叭叫。這時車在街上跑,大概是送學生上學了。我又想起綁票的事,據說這時也有綁票匪坐車到處跑的。今天天氣必定是很熱,我坐在這裡雖然有風,到下午一定是大家全得出汗的。我說「大家」你們或者還不明白吧,我是說我同我媽,妹,哥哥,四個人的事。四個人都得流汗,昨天就是這樣過了。到六月可不知還應當如何吃虧。這有什麼辦法呢,天氣熱,房子小,雖然承你們好意告給我社裡可以讓我作一個通信員,隨便寫什麼,只要不批評政府,都得為我設法把兩塊錢一千字算數。而且不把空處除掉,不把標點除掉,一總算錢。我無時無刻不覺得你們對我的好意,家中人談到這個事時是同樣並不慳吝過從心上發出的感謝的。可是這有什麼辦法呢?作興你們一個月登載我三萬字,許可我從支單上拿六十塊錢,但我有什麼方法可以搬一個家或者把生活整理一下呢。我們是四個人呀。並且是四個都有病的人。這個人咳完了那一個人又咳。夜裡是彷彿警備什麼總有一個人失眠的。今天那作哥哥的買菜不成,因為眼睛發腫,睡倒了。做母親的倒在床上看書。但我不必回頭也知道這個上年紀了的好人是在打算別的事情的。我從十天前起每早上晚上總得流一次鼻血。這血你是知道的,我在許多事上都提及,是長病,太衰弱了時,太窮了時,有這些糾纏到身上心上,血就很有理由的流了。如今自己不是無理由流血的。我的媽,見到這個事情了。要瞞也瞞不去。她因為這樣也就很有理由來憂愁了。我盡這上年紀的人憂愁,也不說話,也不找話去安慰那可憐的心。我知道我的行為是無用處的。她看透了人事,一個有過五十多歲的人,三十年來把人生的災難全接到手上過,她並不是可以用好話哄哄的小孩子了!就是小孩子,我那個妹,我告她,二哥的病並不要緊,過一陣什麼書店想起了二哥,為寄一點錢來,二哥的病馬上就好了。她也不會相信!我看到許多回數這小孩子就無理由的哭。她只借故說心中不爽快。小孩子,哭是應當的。不過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沒有委屈,憑空哭,常常用流眼淚過日子,是為什麼事?她看到上年紀的咳嗽,看到一面還把棉花塞到鼻孔里一面就在寫文章的哥哥,走到另一個房間去,又見到一個躺到床上的大哥,她不哭哭怎麼能把日子混過。若是我能夠哭我也將成天學這個人了。我沒有眼淚,也沒有哭的需要。我是在這裡硬起脊樑生活的一個人,一切要我,許多事非我對付不行,要想哭,也像把這空暇失去了。我並不覺得我這一家情形可憐可哀,有時倒只感到好笑。天氣這樣熱了,不客氣的逼著我們一家了,我自己是到了夜裡把汗衣同襪子洗好,晒乾以前無法出門的情形。咳嗽呀,流血呀,哭著嚷不爽快呀,一家還是活下來。另一面還有朋友們來問我借一點小款,雖然互相苦著臉搖頭分手,心中抱歉萬分,說不定這朋友還生著不必生的氣走去。我想到的是我將用什麼方法來使我這血莫再流下去。單是莫讓這血給家中人見到,也就很好了。我是無權利在自己的病上增加家中其餘幾個人苦惱的。我願意別的方面更損失一點東西,只要這血不再從鼻孔中淌出。神前是可用賄賂請求的,我願意許願,這願心無論如何我總得設法了銷。我並不在任何時逃避了災難,可是為其餘的人著想,雖然我應當接受窮,卻想推辭這病了。到沒有辦法的情形下了,或者我真只有逃去一個辦法。我不先來想像我走去以後這一家人的紛亂,仍然不能把這逃走勇氣提起。自殺也不行。我是還應當把命運扔給我的一切,緊緊拿在手上,過著未來許多日子的。我還應當看許多世界上的事情。我還應當把流血與類乎流血的事苦惱到家中幾個人,同時也望到家中人的病廢情形度一些歲月。

有時,得到什麼地方來信,或送一點錢來,家中人全有了生氣,我也有向家中人扯謊的方便了,就說,「過一陣,總有書鋪來問稿子的事吧。」「過一陣,我們也總能夠得到一點錢做路費回到鄉下去住吧。」日子過去了。都做不到。小至如每一月對付得上海的房租伙食過去,也像是做不到。雖然說你們社裡就答應了我三萬字的通信,只要有文章,通融一點,不加挑選的把六十塊錢的支單附還,可是這三萬字我如何能夠寫完?把我的鼻血滴到這紙上,一滴血是不能使你們承認的一個字的。血一流去,我的力,我的其他全完了。雖然你們那麼慷慨的說過不拘寫什麼全行,但我若是成天寫流鼻血,咳嗽,眼睛痛,流汗,麻雀叫,你們看來是要慷慨也不行的。讀你們雜誌的人有多數是盼望大名人來一點小巧諷刺文章,開開心,有少數是願意我寫一點《雨後》之類小說。你們不希望知道我的生活的一切,他們更不希望知道這個。凡是花錢買雜誌的人一概是不能把錢花到無聊文章上面的,我寫這些的影響是使許多有道德的生活健康思想清楚的年青人生氣。他們是有理由對我所寫的文章生氣而對編者加以一種責難的,因為他們似乎覺得若果人的生活是如此,這平凡病痛的自曝是不可容忍的醜事。我說到我自己彷彿就侮辱了他們,說到自己的情形彷彿更侮辱了社會全體,與整個藝術。就是這樣通信,裡面沒有革命故事,沒有戀愛故事,甚至於連供人摹仿抄襲的假天才議論也沒有,我明白,這無論如何是將增加一些對藝術過於熱心了的人憤怒的。在另一時我把文學同生活放在一塊,就有人因正義與尊嚴,在言談上指摘過我的文章,雖然這些人是吃點心過日子的人,所有的議論不是胡說八道也總不缺少廣東茶點氣味,一個有眼睛的人決不至於上當相信,不說也可以了。(總之他們是天才,我是從不曾想到與天才為難的事過,我對於他們也沒有那些感想,沒有牢騷。)我沒有對你們說謊的必需,這時我實在也不曾想到其他人的議論的。我知道有些人吃過東西不說話是不行的,我如今是又近於為他們找說話機會了。我一面這樣寫下我自己的目下情形,一面是並不忘記你們所允許我兩塊錢一千字那個大數目的。這時使我這可笑的一家人獲救,只是二十來塊錢的事。我如今是不能在這時來特別看重我這身體的,當然將在今天胡胡塗塗寫一萬字。失去了你們拿這通信為雜誌向外宣傳的機會,我只好先在此告罪了。不過假使刪去一些不順眼的地方,可以使你們方便一點,你們就這樣做好了,不必你們怎樣解釋,我也不至於說話的。在我能改業以前,我正計算如何就能同你們把這生意做成很愉快的方法,雖說一切盡我,實在我還是一切盡你們。你不要,退回來,我也無辦法。縱退下次也還得把文章寄給你們編輯先生過目,五年來的經驗我已把一個作者的義務全學到了。在另一地方我還應當由人把題目寫出,再來如題奮筆這就是另一些人笑我的原因了。這笑是合理的。我自己也有時為這個好笑。我總想找出一個機會告給那些讀過我小說而感到歡喜的人,明白我是在什麼一種情形下把小說寫成。倘若說我有權利使他們歡喜,自然我也有權利使這些人明白書店方面,對我「客氣」到了什麼地步。我感謝你們,由你們趣味命題,寫成了快要到二十本小說,而這些小說居然有人愛讀。我自然不去想假若純粹由我自己意見去創作給人的又是些什麼,我是不敢作這遐想的。在過去,凡是我自己的成分稍多一點的,你們就不要,試問,不要,我還有勇氣寫下去嗎?我勇氣縱不缺少,我不能讓我家中人餓死,我自己又不能作別的事找錢,竟早像是為你們看得分分明明了。——我不寫下去了,我得小心防止我鼻孔的血流到這紙上。

你們的編者讀者,或者就有人可以把我這前面一句話當成笑話。因為這近於滑稽。這真是滑稽。一面流血,一面我仍然還得伏在這桌邊寫下去。我沒有想到我應當寫什麼,你們又並不如其他雜誌的編者那麼命出題目,倒使我為難。我似乎只有寫我這時節的感想。我為了這滑稽的生活的延長,莫名其妙的過了六年,其他完全不曾學到,倒把對於你們應當要好的客氣學到了。你們向我稱讚說「很有天才,」我不能不客客氣氣疑心這話是完全在寫廣告的話。你們說我是「作家,」依我看,這名義上的利益倒是在你們的雜誌。一個像樣的刊物自然是要大作家或天才的,所以你們就隨隨便便把我也放在裡面了。天才顯然於我沒有用處,其他名分也不能使我超凡人聖。我要的是你們答應我那個數目,莫脫空。所以我這時在這通訊上面,是扮著所謂小丑卻不紅臉的。雖然「精彩堂皇」是每一個讀者所等待的東西,不過若公開的把一個小丑裝扮到台上時,總仍然有那種無聊人鼓掌,從我這通訊上得到另外一樣趣味。大約你們也就想到這裡了。先生,你試想想,我將對於我這通訊感到什麼意味?我將感謝那些不吝惜精力的讀者還應卑視那些閑談?我們都是獃子!沒有文字,我們生活到這世界上,或者真有那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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