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巫之愛 晚上的事

松明,火把,大牛油燭,依秩序一一燃點起來,照得全坪通明如白晝。那個野豬皮鼓,在五羊手中一個皮捶重擊下,蓬蓬作響聲聞遠近時,神巫戎裝披掛上了場。

他頭纏紅巾,雙眉向上直豎。臉頰眉心擦了一點雞血,紅緞繡花衣服上加有朱繪龍虎黃紙符籙。手執銅刀和鏤銀牛角。一上場便在場坪中央有節拍的跳舞著,還用嗚咽的調子念著娛神歌曲。

他雙腳不鞋不襪,預備回頭赤足踹上燒得通紅的鋼犁。那健全的腳,那結實的腿,那活潑的又顯露完美的腰身旋折的姿式,使一切男人羨慕一切女子傾倒。那在鼓聲蓬蓬下拍動的銅叉上圈兒的聲音,與牛角嗚嗚喇喇的聲音,使人相信神巫的周圍與本身,全是精靈所在。

圍看跳儺的將近一千人,小孩子佔了五分之一,女子們佔了五分之二,成年男子佔了五分之二,一起在神壇邊成圈站定。小孩子善於唱歌的,便依腔隨韻,為神巫湊歌。女子們則只驚眩於神巫的精靈附身半瘋情形,把眼睛睜大,隨神巫身體轉動。

五羊這時節雖已酒醒了。但他又沉醉到一種事務中,全部精神集中在主人的踴躍行為上,勻勻的擊打著身邊那一面鼓。他把鼓槌按拍在鼓邊上輕輕的敲,又隨即用力在鼓心上打。他有時用鼓槌揉著鼓面,發出一種人的聲音,有時又沉重一擊戛然停止。他臉為身邊的焚柴火堆薰得通紅,頭像個飯籮搖擺又搖擺。平時一見女人即發笑的臉上,這時卻全無笑容,嚴重得像武廟那尊泥塑的關夫子了。

神巫把身一踴,把把一腳,再把牛角向空中畫一大圈,五羊把鼓聲壓低下去,另外那個打鑼的人也打鑼稍停,忽然像從一隻大冰櫃中傾出一堆玻璃,神巫用他那銀鐘的喉嚨唱出歌來了。

神巫的歌說:

你大仙,你大神,睜眼看看我們這裡人!

他們既誠實,又年青,又身無疾病,

他們大人能喝酒,能作事,能睡覺,

他們孩子能長大,能耐飢,能耐冷,

他們牯牛肯耕田,山羊肯生仔,雞鴨肯孵卵,

他們女人會養兒子,會唱歌,會找她心中歡喜的情人!

你大神,你大仙,排駕前來站兩邊!

關夫子身跨赤兔馬,

尉遲恭手拿大鐵鞭!

你大仙,你大神,雲端下降慢慢行!

張果老驢上得坐穩,

鐵拐李腳下要小心!

福祿綿綿是神恩,

和風和雨神好心,

美酒白飯當前陳,

肥豬肥羊火上烹!

洪秀全,李鴻章,

你們在生是霸王,

殺人放火盡節全忠各有道,

今來坐席又何妨!

慢慢吃,慢慢喝,

月白風清好過河!

醉時攜手同歸去,

我當為你再唱歌!

神巫歌完鑼鼓聲音又起,人人拍手迎神,人人還吶喊表示歡迎那個唱歌的神的僕人。神巫如何使神駕雲乘霧前來降福,是人不能明白知道的事,但神巫的歌聲,與他那種優美迷人的舞蹈,卻已先在雲石鎮上人人心中得到幸福與歡喜了。

神巫迎神歌唱完,幫手的宰好的豬羊心獻上,神巫在神面前作揖,磕頭,風車般翻了三十六個筋斗,鼓聲轉沉,神巫把豬羊心丟到鐵鍋里去,用手咬訣,噴一口唾沫,第一趟法事就完結了。

神巫退下壇來時,坐到一張板凳上休息,把頭上的紅巾除去,首事人獻上蜜茶,神巫一手接茶一手抹除額上的汗漬。這時節,一些頑皮小孩子,已把五羊包圍著了,爭著搶五羊手上的鼓槌,想打鼓玩。五羊站到一張凳上不敢下來,大聲吒叱那頂頑皮的正在扯他褲頭的孩子。神巫這一面,則有族總,地保,甲長,與幾個上年紀的地方老人陪著。

場坪上,各處全是火炬,樹上也懸掛得有紅燈,所以凡是在場的人皆能互相望到。神巫所在處,靠近神像邊,有大如人臂的天燭,有火燎,有七星燈;所以更見得光明如晝。在火光下的神巫,雖作著神的僕人的事業,但在一切女人心中,神不可知的則數目也不可知,有憑有據的神卻只應有一個,就是這神巫。他才是神。因為他有完美的身體與高尚的靈魂。神巫為眾人祈福,人人皆應感謝神巫,不過神巫歌中所說的一切神,從玉皇大帝到李鴻章,若果真有靈,能給雲石鎮以幸福,就應人把神巫分給花帕族所有的好女子,至少是這時節應當讓他來在花帕族女人面前,聽那些女人用敷有蜜的情歌搖動他的心,不合為一些年老男子包圍保護!

這樣的良夜,風又不冷,滿天是星,正適宜於年青人在洞中幽期蜜約,正適宜於在情婦身邊放肆作一切頑皮的行為,正適宜於倦極做夢,把來到雲石鎮唱歌娛神的神巫,解下了法衣,放下了法寶,科頭赤足來陪一個年青花帕族女人往無人處去,並排坐到一個大稻草積上看天上的流星,指點那流星落去的方向,或者用藥面喂著那愛吠的黃狗,悄悄從竹園爬過一重籬到一個女人窗下去輕輕拍窗邊的門,女人把窗推開援引了這人進屋,神見到這天氣,見到這情形,神也不至於生氣!

為了神巫外貌的尊嚴,以及老年人保護的周密,一切女人真是徒然有了這美貌,徒然糟蹋了這一年無多幾日的天氣。各人的野心雖大,卻無一個女人能勇敢的將神巫從火光下搶走。雖說「愛情如死之堅強」,然而任何女人,對這神巫建設的堡壘,也無從下手攻打。

休息了一會,第二次神巫上場,換長袍為短背心,鼓聲蓬蓬打了一陣,繼著是大銅鑼鐺鐺的響起來,神巫吹角,角聲上達天庭,一切情形復轉熱鬧,正做著無涯好夢的人全驚醒了。

第一次法事為獻牲,第二次法事為祈福。

祈福這一堂法事,情形與前一次完全兩樣了,照規矩,神巫得把所有在場的人叫到身邊來,瞪著眼,裝著神的氣派,詢問這人想神給他什麼東西,這人實實在在說過願心後,神巫即向鬼王瞪目,再問天神磕頭,用銅劍在這人頭上一畫完事。在場的人若太多時,則照例只推舉十來個人出場,受神巫的處治,其餘也同樣得到好處了。因為在大儺中的人,請求神的幫助,不出幾件事:要發財,要添丁,要家中人口清吉,要牛羊孳乳,要情人不忘恩負義;縱有些人也有希望憑了神的保佑將仇人消滅的,這類不合理要求,當然無從代表,然而互相向神納賄,則互相了銷,神的威靈彷彿獨於這一件無應驗,所以受神巫處治的縱多,也不能出二十個人以上。

鑼鼓驚天動地的打,神巫蹺起一足旋風般在場中轉,只要再過一陣,把表一上,就應推舉代表向前請願了,這時在場年青女人,都有一種野心,想在對神巫訴願時,說著請求神把神巫給她的話。在神巫面前請求神許可她愛神巫,也得神巫愛她,是這樣,神就算盡了保佑弱小的職分了。在場一百左右年青女人,心愿莫不是要神幫忙,使神巫的身心歸自己一件事,所以到了應當舉出年青女人向神請願時,因為一種隱衷,人人皆說事是私事,只有各自向神巫陳說最好。

眾女人為這事爭持著,盡長輩排解也無法解決,顯然明白今夜的事情糟。男子流血女人流淚全是今夜的事。他只默然不語,站在場坪中火堆前,火光照曜到這英雄如一個天神。他四顧一切爭著要祈福的女人,全有著年青美健的身體與潔白如玉的臉額,全都明明白白的把野心放在衣外,企圖與這年青神之子接近。各人的競爭,即表明各人的愛心的堅固,得失之間各人皆具有犧牲的決心。

族中當事人,也有女侄在內,情形也大體明白了,勸阻無效,只有將權利付之神巫自己。

那族中最年高的一個,見到自己兩個孫女也包了花格子布巾在場,照例族中的尊嚴,是長輩也無從干預年青人戀愛,他見到這事情爭持下去也不會有結果,於是站到凳上去,宣告自己的意見。

他先拍掌把一切的紛擾鎮平,演說道:

「花帕族的姊妹們,請安靜,聽一個痴長九十一歲的人說幾句話。

「對於祈福你們不願意將代表舉出,這是很為難的。你們的意見,是你們至上的權利,花帕族女人純潔的心愿,我不能用高年來加以干預。我並不是不明白你們的意思。只是很為難,今天這大儺是為全鎮全族作的,並不是我個人私有;也不是幾個姊妹們私有。這是全鎮全族的利益。這儺事,應當屬於在場的公眾,所以凡近於足以妨礙儺事的個人利益要求,我們是有商量考慮的必要。

「如今的夜晚天氣並不很長,這還是新秋,這事也請諸位注意。若果照諸位希望,每一個人,(有女人就說,並不是每一人,是我們女人!)是的,單是女子,讓我來數數吧,一五,一十,十五,二十……這裡像你們這樣年青的姑娘,共七十五個。或者還不止。試問七十五個女人,來到神巫身前,把心愿訴盡,又得我們這可敬愛的神巫一一了願,是作得到的事么?你們這樣辦,你們的心愿神巫是知道了,(他覺得說錯了話又改口說)你們的心愿神已知道了,只是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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