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篇 又是白色世界 二 總司令被逮

對於西安演出的這場驚險好戲的動機或政治背景,我們怎麼說都行,但是有一點必須承認,它所選擇的時機和執行的經過,可謂高明之極。它比蔣介石在南京或上海發動的政變,或者共產黨佔據廣州的情況,其流血和笨拙程度都不知要低多少。起事計畫事先一點也沒有泄露給敵方。到十二月十二日早晨六點鐘,整個事件就已經結束了。東北軍和西北軍控制了西安。藍衣社特務在睡夢中驚起,被繳了械,逮捕起來;幾乎整個參謀總部人員都在西安賓館的住處遭到包圍,關了起來;邵力子省主席和警察局長也成了階下囚;西安市警察向兵變部隊投降;南京方面的五十架轟炸機和飛行員在機場被扣。

但是逮捕總司令卻流了血。蔣介石下榻在十英里外著名溫泉勝地臨潼,把所有其他客人都驅趕一空。張少帥的衛隊長、二十六歲的孫銘九上尉午夜前往臨潼,他在半路上帶上二百名東北軍,清晨三點鐘開車到臨潼郊外。他們在那裡等到五點鐘,第一輛卡車載著十五個人開到賓館門口,被崗哨喝止,就開起火來。

東北軍這批先遣人員的增援部隊馬上開到,孫上尉率部進攻總司令住處。警衛人員猝不及防,沒有久戰,不過有足夠時間讓吃驚的總司令逃跑。孫上尉到蔣介石的寢室時,他已經逃跑了。孫率部搜索,爬上賓館後面的白雪掩蓋、岩石嶙峋的小山。他們馬上就發現了總司令的貼身僕人,接著不久就找到了總司令本人。他只穿著睡衣睡褲,外面披著一件長袍,赤裸的手腳在急急忙忙爬上山時給劃破了,嘴裡也沒有假牙,身子索索地在寒冷中哆嗦著,躲在一塊大岩石旁的小洞里——這塊大岩石是長城建造者秦始皇陵寢所在地的標誌。

孫銘九向他打了招呼,總司令的第一句話是,「你是同志,就開槍把我打死算了。」孫回答說,「我們不開槍。我們只要求你領導我國抗日。」

蔣介石仍坐在大石上,結結巴巴地說,「把張少帥叫來,我就下山。」

「張少帥不在這裡。城裡的部隊已起義;我們是來保護你的。」

總司令聞此似乎放心多了,要派一匹馬送他下山。「這裡沒有馬,」孫銘九說,「不過我可以背你下山。」他在蔣介石前面蹲下。蔣介石猶豫了一會就同意了,吃力地趴在這個年輕軍官的寬闊背上。他們就這樣在軍隊衛護下下了山,等僕人送來了他的鞋子,然後在山腳下上了汽車開到西安去。

「既往不咎,」孫銘九對他說。「從今開始中國必須採取新政策。你打算怎麼辦?……中國的唯一緊急任務就是打日本。這是東北人民的特別要求。你為什麼不打日本而下令打紅軍?」

「我是中國人民的領袖,」蔣介石大聲說。「我代表國家。我認為我的政策是正確的。」

就這樣,總司令雖然流了一點血,卻毫不屈服,到了城裡,成了楊虎城將軍和張學良少帥的階下囚。

在兵變那天,東北軍和西北軍的師以上將領聯名通電中央政府,各省首腦,全國人民。這封簡短的電報說明「為了要促使他覺悟」,已要求總司令「暫留西安府」。同時保證他個人安全。提交給總司令的「救國要求」向全國作了廣播,但是到處都遭到國民黨的新聞封鎖,沒有在報上發表。這著名的八點要求是:

(一) 改組南京政府,容納各黨派共同負責救國。

(二) 立即停止內戰,採取武裝抗日政策。

(三) 釋放上海愛國(七)領袖。

(四) 大赦政治犯。

(五) 保證人民集會自由。

(六) 保障人民組織愛國團體的權利和政治自由。

(七) 實行孫中山遺囑。

(八) 立即召開救國會議。

對這一綱領,中國紅軍、中華蘇維埃政府、中國共產黨立即表示擁護。 幾天後,張學良派自己的座機去保安,接了三個共產黨代表到西安:軍事委員會副主席周恩來,東方面軍參謀長葉劍英,西北蘇維埃政府主席博古。東北軍、西北軍、紅軍三方面代表開了聯席會議,成了公開的盟友。十四日宣布成立抗日聯軍,有十三萬東北軍,四萬西北軍和大約九萬紅軍。

張學良當選為聯合抗日軍事委員會主席,楊虎城為副主席。于學忠將軍領導下的東北軍十二日在甘肅省會蘭州,對在那裡的中央政府官員和軍隊也舉行了兵變,把那裡的南京駐軍繳了械。在甘肅的其他地方,紅軍和東北軍共同控制了全部交通要道,包圍了該省約五萬名南京軍隊,因此叛軍在陝甘兩省全境操縱了實際控制權。

事變發生後,東北軍和西北軍奉新成立的軍事委員會的命令,立即開到陝晉和陝豫邊界。紅軍也奉委員會之命南進。一周之內,紅軍就幾乎佔領了渭河以北的陝西北部全境。紅軍先遣部隊在彭德懷率領下就駐在離西安府只有三十英里的三原。另一支紅軍一萬人在徐海東率領下繞過西安府開到陝豫邊界。紅軍、東北軍、西北軍並肩守在陝西邊界上。一方面進行這些防禦措施,另一方面三支大軍都發表明確的聲明,反對發生新內戰,重申他們純政治目標,否認有進攻之意。

為了執行八點要求,立刻採取了種種步驟,對此,紅軍在其新佔地區一絲不苟地加以執行,停止實行土地革命綱領。一切反共的作戰命令都予撤銷。西安府釋放了四百多名政治犯,取消了新聞檢查,取消了對一切愛國(抗日)團體的取締。成百上千名的學生可以自由地在人民群眾中間進行活動,在各階層中組織統一戰線團體。他們也到農村去,開始在政治上和軍事上訓練和武裝農民。在部隊里,政工人員進行了前所未有的抗日宣傳。幾乎每天都舉行群眾大會。有一次參加者有十萬多人。在所有大會上,口號都是團結抗日、停止內戰。——後者對農民有現實的號召力,因為他們的糧食和牛羊已因未來的剿共戰事而被徵用了。

但是這些情況的消息在西北省以外遭到了扣壓。甚至頗受尊重的《大公報》也指出,凡是膽敢刊載西安傳出來的消息的編輯無不有立即遭到逮捕的危險。與此同時,南京的宣傳機器又拋出了一個煙幕彈,使已經弄得稀里胡塗的公眾更是莫名其妙。原來南京政府聞到兵變消息後頓時目瞪口呆,先是召開了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和中央政治委員會的)常委會會議,立即宣布張學良為叛逆,撤銷他一切職務,要求釋放總司令,否則將開始討伐。人們聽到這轟動一時的新聞,反應不一,有的因蔣介石被逮高興萬分,有的大驚失色。到處出現了分崩離析的跡象。蔣介石是中國許多敵對勢力暫時得到某種程度穩定的中心樞紐。一旦他離開了這個中心地位,這些勢力就都失去了向心力,各種意見發生公開衝突,必須尋找新的組合,新的向心力,新的黏合劑。

有三天之久,沒有人知道蔣介石的生死下落——除美聯社以外,該社斷然宣稱,張學良已在電台上報告過他如何把蔣介石殺死,以及殺死他的理由。沒有人知道叛軍究竟打算幹什麼,很少人充分了解他們的立場的政治意義;甚至一些同情他們的人也因為錯誤的報道而譴責他們。南京切斷了與西北的一切通訊和交通,西北的報紙和宣言都被檢查官燒了。西安整天廣播,一再聲明不向政府軍進攻,解釋他們的行動,呼籲各方要有理智和要求和平;但是南京的強有力的廣播電台進行震耳的干擾,淹沒了他們說的每一句話。在中國,獨裁政權對於一切公共言論工具的令人吃驚的威力,從來沒有這樣有力地表現過。

我本人的許多電訊都遭到大肆刪節。我幾次嘗試要把西北的八點要求發出來,這也許對西方讀者澄清這個謎有一點幫助,但是檢查官一字也不準發。許多外國記者本人對西北近況一無所知,輕信地把宣傳工廠里所製造的一切謊言當作新聞。國民黨及其追隨者一方面竭力扣壓真正的消息和事實,另一方面卻向全世界發出一些愚蠢的謊言,使得中國更象是個瘋人院一樣的地方。竟有這樣的消息:叛軍把警察局長釘在城門上;紅軍佔領了西安,洗劫全城,城牆上掛了紅旗;張學良遭到自己部下的刺殺。南京幾乎每天都說西安發生暴亂。紅軍誘拐男女少年。婦女被「共妻」。整個東北軍和西北軍變成了土匪。到處發生搶劫。張學良要求總司令付贖金八千萬元。 日本是張學良的後台。莫斯科是他的後台。他是個赤黨。他是個鴉片鬼。他是個「死有餘辜的忘恩負義之徒」。他是個土匪。

許多最最荒誕不經的謠言也起源於日本人在中國辦的報紙,甚至日本高級官員。關於西安「赤色威脅」的「目擊者」的異想天開的報道,日本人特別多產——儘管他們同別人一樣同那個城市一無聯繫。日本人還發現事變後面有蘇俄陰謀。但是他們在莫斯科報紙上遇到了他們宣傳上的敵手。《消息報》和《真理報》正式否認責任、譴責張學良、讚美蔣介石不算,甚至捏造了一個消息來證明,西安事變是前中國行政院長汪精衛和「日本帝國主義者」共同炮製的,這種謠言同事實如此大相徑庭,甚至中國最反動的報紙也不敢想出這一招,因為怕人嘲笑。「撒謊是可以的,先生們,」列寧曾經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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