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篇 同紅軍在一起(續) 四 穆斯林和馬克思列寧主義者

一天早上,我同徐海東參謀部里一個能說英語的參謀人員去訪問十五軍團所屬的回民教導團。該團駐紮在一個回民商人和做官的家裡,這是一所牆頭很厚的房子,摩爾式的窗戶的外面是一條鋪著石塊的街道,驢、馬、駱駝、行人絡繹不絕。

房子裡面很涼快、整潔。每間屋子裡磚地中央是個水池,下通排水溝,供洗澡之用。虔誠的回民一天要洗五次澡,但是,這些戰士雖然仍信伊斯蘭教,顯然只是偶爾使用這些水池。我想他們大概不相信把一件好事做過頭。但是他們仍是我在中國看到的習慣最清潔的士兵,沒有隨地吐痰的惡習。

共產黨在前線組織了兩個回民教導團,基本上都是從前馬鴻逵和馬鴻賓的部隊中來的。他們比漢人身材高大、結實、鬍鬚深、膚色黑,有的人長得很英俊,明顯地有突厥人的外表,杏眼又黑又大,高加索人種的特點很突出。他們都帶著西北的大刀,熟練地給我表演了幾下,能夠一舉手就砍下敵人的腦袋。

他們的營房裡牆上貼滿了漫畫、招貼、地圖、標語。「打倒馬鴻逵!」「廢除馬鴻逵的國民黨政府!」「反對日本造機場,繪地圖,侵略寧夏!」「建立回民獨立政府!」「建設自己的回民抗日紅軍!」共產黨的一些回民擁護者就是靠這些主張招來的,回民戰士在關於他們為什麼參加紅軍問題上給我的答覆也以此為他們的中心問題。

由此可見,馬鴻逵將軍部下士兵對他是有不滿的(無疑有些被共產黨誇大了),寧夏的農民似乎也是如此。我記得有一天早晨在路上向一個回民老鄉買瓜,他種了一山坡的瓜,是個態度和藹的鄉下佬,滿面笑容,脾氣隨和,還有一個長得實在美麗的女兒——在這些地方這是十分不可多見的,因此我遲遲不走,買了三個瓜。我問他,馬鴻逵手下做官的是不是真的象共產黨所說的那麼壞。他滑稽地舉起雙手表示氣憤,一邊嘴裡吐著西瓜子。「哎呀!哎呀!哎呀!」他叫道。「馬鴻逵,馬鴻逵!征的稅叫我們活不了,還搶我們的兒子,又燒又殺!媽的馬鴻逵!」最後一句話的意思是你可以姦汙馬鴻逵的母親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直白的解釋中國國罵的方式……),這還便宜了他。院子里的人看到這老頭兒這麼激動都笑了。

參加紅軍的回民戰士原來都是在馬鴻逵軍隊中進行顛覆宣傳所爭取過來的,也是他們投到紅軍陣營以後聽的政治課所爭取過來的。我問一個指揮員他為什麼參加紅軍。

「為了打馬鴻逵,」他說。「在馬鴻逵統治下,我們回民的生活太苦了。沒有一家是安全的。如果一家有兩個兒子,一個兒子必須到他那裡去當兵。如果有三個兒子,兩個兒子必須去當兵。沒有出路——除非你有錢,可以買替身。哪個窮人出得起?不僅如此,每個人還需自己帶衣服,家裡給他付糧食、柴火、燈油錢。一年要花好幾十元錢。」

這兩團回民紅軍組織起來才不到半年,看來已經有了相當的「階級覺悟」。他們讀了,或者聽人家讀了《共產黨宣言》,《階級鬥爭》的簡單介紹,每天關於回民當前問題的馬克思主義觀點的政治課。這些課不是漢人給他們上的,而是共產黨中回民黨員給他們上的,後者上過共產黨的黨校。馬鴻逵部隊百分之九十是文盲,參加紅軍的回民在剛來時一字不識。現在他們每人已識幾百個字,能夠學發給他們的簡單的課本。共產黨希望這兩團人中能培養出一支大規模的回民紅軍的幹部,來保衛他們夢寐以求要想在西北建立回民自治共和國。這些回民中已有將近百分之二十五的人參加了共產黨。

關於自治的口號,回民自然是會同意的;因為那是他們多年來的要求。但是他們之中大多數人是不是認為共產黨說話是算數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對此是懷疑的。中國軍閥的多年壓迫和漢回之間的仇恨,使他們對一切漢人的動機都理所當然地深為懷疑,共產黨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消除回民的這種懷疑,令人難以置信。

這種回民與共產黨合作,也許有他們自己的理由。如果漢人願意幫助他們趕國民黨,幫助他們創建和武裝一支自己的軍隊,幫助他們實現自治,幫助他們剝奪有錢人(他們無疑是這樣對自己說的),他們就準備利用這個機會——如果後來共產黨食言,他們就再把那支軍隊用於自己的用途。但是從農民的友善態度和他們在共產黨領導下願意組織起來這兩點來看,共產黨的綱領有明顯吸引人的地方,他們小心翼翼尊重伊斯蘭教風俗習慣的政策即使在最多疑的農民和阿訇中間也留下了印象。

在戰士中間,有些歷史上的民族宿怨看來已經克服,或者說正在逐步蛻化為階級仇恨。例如,我問到一些回民戰士,他們是否認為回漢兩族人民能夠在蘇維埃政體下合作,其中一個回答說:

「漢人和回民是兄弟;我們回民中間也有漢人的血統;我們都屬於大中國,因此我們為什麼要打來打去?我們的共同敵人是地主、資本家、放高利貸的、壓迫我們的統治者、日本人。我們的共同目標是革命。」

「但是如果革命干涉你們的宗教呢?」

「沒有干涉。紅軍不干涉伊斯蘭教禮拜。」

「我是說這樣的情況。有些阿訇是有錢的地主和放高利貸的,是不是?要是他們反對紅軍,那怎麼樣?你怎樣對待他們?」

「我們要說服他們參加革命。但大多數阿訇不是有錢人。他們同情我們。我們的一個連長原來是阿訇。」

「但是,如果有些阿訇說服不過來,而參加了國民黨來反對你們,那怎麼辦?」

「我們就要懲罰他們。他們是壞阿訇,人民會要求懲罰他們。」

同時,在整個一軍團和十五軍團都在進行緊張的訓練,教育戰士了解共產黨對回民的政策和建立「回漢統一戰線」的努力。我參加了幾次政治討論會,戰士們在會上討論「回民革命」,這些討論會很有意思。有一次會上,發生了長時間的辯論,特別是關於土地問題。有的認為,紅軍應該沒收回民大地主的土地;有的反對。接著政委把黨的立場作了簡潔的介紹,說明為什麼應該由回民自己來進行土地革命,由他們自己的、在回民群眾中有基礎的堅強革命組織來領導。

另外一個連討論了回漢兩族人民交往的簡史,另外一個連討論了發給駐在回民地區全體戰士行為守則必需嚴格遵守的理由。這個守則規定紅軍戰士不許:未經房主同意進入回民家中;以任何方式侵犯清真寺或教職人員;在回民前面罵「豬」或「狗」;問他們為什麼不吃豬肉;叫回民是「小教」,叫漢人是「大教」。

這都是爭取把全軍有意識地團結在共產黨的回民政策周圍,除了這些努力以外,在農民中間也在不斷地進行工作。這方面的宣傳由那兩個回民教導團來帶頭進行,但是紅軍各連也派宣傳隊去挨家挨戶宣傳共產黨的政策,鼓勵農民組織起來;部隊的劇團到各村子裡去巡迴演出,表演回民戲,那是以當地情況和歷史事件為根據的,目的是要「鼓動」人民;分發用漢文和阿拉伯文寫的傳單、報紙、招貼;常常舉行群眾大會,成立革命委員會和村蘇維埃。農民們不論漢回,要避免一定程度的這種灌輸,是很困難的。到七月間,寧夏好幾十個農村成立了村蘇維埃,派代表到預旺堡來與那裡的回民共產黨開會。

四個月後,四方面軍就要渡過黃河,再向西推進二百英里,到達肅州,那是馬步芳的轄地,正好在通新疆的大路上。他們有此迅速進展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於現在同回民建立了良好關係。我 在寧夏的時候就碰到了建立這種關係的一件極有意義的事。早在九月間,寧夏已有足夠的進展,可以召開一個大會,有三百名回民代表從紅軍當時佔領下的各村蘇維埃選出,還有一些阿訇、教師、商人、兩三個地主參加,但大多數是貧農,因為有錢一些的階級早已在「漢匪」到達時逃出了。代表會議通過決議,要同紅軍合作,接受它的幫助建立回民抗日軍隊的建議,並且立即開始組織漢回團結同盟,貧民會,以及群眾性的抗日團體。

這個歷史性的小小代表會議所處理的最後一項議程——但我認為對那裡的農民來說是最重要的議程——是處理一個國民黨稅吏。此人顯然在紅軍到達以前已民怨沸騰,紅軍到達後他逃到附近山間農村中一個叫張家寨的地方,在那裡繼續收稅。據說他還增加稅率一倍,宣布這是他自稱代表共產黨政府的新規定!但回民農民了解到共產黨並沒有派收稅的,於是他們出動了六、七個人把這個壞蛋捉了起來送到預旺堡公審。我個人對這件事的反應是,在這樣的時候,在這樣的地方,有這樣的膽略,敢冒充這樣的角色,這種人才不可多得,應該保護下來。但是回民們卻不那麼想。全休代表一致通過把他槍決。

就我所知,他是我在預旺堡兩個星期中被槍決的唯一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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