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 同紅軍在一起 三 為什麼當紅軍?

彭德懷生於湘潭縣的一個農村,離長沙約九十里地,靠湘江的藍色江水旁邊的一個富裕的農村裡。湘潭是湖南風景最好的一個地方,深深的稻田和茂密的竹林綉成一片綠色的田野。人口稠密,一縣就有一百多萬人。湘潭土地雖然肥沃,大多數農民卻窮得可憐,沒有文化。據彭德懷說,「比農奴好不了多少」。那裡的地主權力極大,擁有最好的地,租稅高得嚇人,因為他們許多人也是做官的。

「湘潭有些大地主一年收入有四、五萬擔穀子,湖南省有些最富有的米商就住在那裡」。

彭德懷自己的家庭是富農。他六歲那年死了母親,他的父親續弦後,後母憎嫌彭德懷,因為他使她想起了她的前任。她送他到一所老式私塾去念書,在那裡常常挨老師打。彭德懷顯然很有能力照顧自己:有一次挨打時,他舉起一條板凳, 揍了老師一下,就逃之夭夭了。老師在本地法院告他,他的後母把他趕了出來。

他的父親對這次吵架並不怎麼在意,但是為了遷就妻子,把這個摔凳子的年輕人送去同他喜歡的一個嬸母那裡去住。這位嬸母把他送進了所謂新學堂。他在那裡遇到了一個「激進派」教師,是不信孝敬父母的。有一天彭德懷在公園裡玩耍的時候,那個教師過來,坐下來同他談話。彭德懷問他孝敬不孝敬父母,問他是否認為彭德懷應該孝敬父母?那位教師說,從他本人來說,他不相信這種胡說八道。孩子們是在他們父母作樂的時候誕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正如彭德懷在公園裡作樂一樣。

「我很贊成這種看法,」彭德懷說,「我回家後便向嬸母說了。她嚇了一大跳。第二天就不讓我去上學,受這種可惡的『外國影響』。」他的祖母——看來是個殘酷的專制魔王——聽到他反對孝敬父母的話以後,「每逢初一月半、逢年過節或者颳風下雨的日子」就跪下來禱告,祈求天雷打死這個不孝孽子。

接著發生了一件驚人的事,這最好用彭德懷自己的話來說:

「我的祖母把我們統統看做是她的奴隸。她抽鴉片煙很兇。我不喜歡聞鴉片煙,有一天晚上我再也忍受不住了,起身把她的煙盤從爐子上踢了下來。她大發脾氣,把全族人都叫來開了會,正式要求把我溺死,因為我是不孝的孩子。她對我提出了一大串罪狀。

「當時族人已準備執行她的要求。我的繼母贊成把我溺死,我的父親說,既然這是一家的意見,他也不反對。這時我的舅舅站了出來,狠狠地責備我的父母沒有把我教養好。他說這是他們的過失,因此孩子沒有責任。

「我的命就得了救,但是我得離家。我當時才九歲,十月里天氣很冷,我除了一身衣褲外身無長物。我的繼母還想把我身上的衣褲留下。但我證明這不是她的,是我生身的母親給我做的。」

這就是彭德懷闖世界的生活的開始。他起先當放牛娃,後來又做礦工,一天拉十四小時風箱。工作時間這麼長使他吃不消,於是他就離開煤礦,去當鞋匠學徒,一天只工作十二小時,這已是個大改善了。他沒有工資,過了八個月他又逃跑了,這次去到燒鹼礦做工。礦井歇業後,他再一次得去找工作。身上除了一身破爛以外仍一無長物。他去修水渠,終於有了個「好差使」,拿到了工資。二年攢了一千五百文。——大約十二元錢!但換了軍閥後,原來的紙幣成了廢紙,他又一文不名。灰心喪氣之下,他決定回家鄉。

彭德懷現在十六歲,他去找一個有錢的舅舅,就是那個救了他一命的舅舅。那人自己的兒子剛死,他過去一直很喜歡彭德懷,就歡迎他去,留他在家。彭德懷愛上自己的表妹,舅舅對婚事也頗贊同。他們請一個古文先生上課,在一起嬉戲,計畫將來的共同生活。

但是這些計畫被彭德懷的無法抑制的暴躁脾氣所打斷了。第二年,湖南發生大饑荒。成千上萬的農民赤貧無依。彭德懷的舅舅救了許多農民,但是最大的一些米店是一個大地主開的,靠此大發橫財。有一天有二百多個農民擁到他家中,要求他把大米平價賣給他們——這是在饑荒之年一向要大善士做的事。但這個有錢人拒絕討論,把人們趕走,閂上了大門。

彭德懷繼續說:「我正好走過他家,便停下來看示威。我看到有許多人都已餓得半死,我知道那個人的米倉里有一萬擔大米,可是他卻一點也不肯幫窮人的忙。我生氣起來,便帶領農民攻打他家,他們把他的存糧都運走了。我事後想起來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做。我只知道,他應該把米賣給窮人,要是不賣,他們把米拿走是應該的。」

彭德懷又得逃命,這次他已夠年歲可以當兵。他的軍人生涯由此開始。不久之後他就成了一個革命家。

他十八歲當上了排長,參加了推翻當時統治該省的一個姓胡的督軍的密謀。彭德懷當時受到軍中一個學生領袖的很大影響,這個人遭到了督軍的殺害。彭德懷負了刺殺督軍的任務來到長沙,等他有一天上街時 扔炸彈過去。這顆炸彈卻是虎頭蛇尾的,象中國小說中的情況一樣:它沒有爆炸,彭德懷逃走了。

不久之後,孫逸仙博士擔任西南聯軍的大元帥,打敗了胡督軍,但後來又被北洋軍閥趕出湖南。彭德懷同孫逸仙的軍隊一起南逃。後來他奉孫逸仙的一個將領程潛 的命令從事諜報活動,到了長沙以後被叛徒出賣,遭到逮捕。當時湖南當權的軍閥是張敬堯。彭德懷對他這段經歷是這麼敘述的:

「我每天受各樣刑罰約一小時。有一天晚上我被手足反綁,在手腕上縛一根繩子吊在樑上。獄卒們在我背上堆上一塊塊大石頭,站在周圍踢我,要我招供——因為他們至今仍沒有弄到我的證據。我昏過去了好幾次。

「這樣的刑罰繼續了一個月。每次受刑後我常常想,下一次得招供了,因為我實在受不了這種刑罰。但每次我又決定不屈服,堅持到第二天再說。最後他們從我口中得不到什麼東西,出乎意料地釋放了我。我一生中最愜意的一件事是幾年以後我們攻佔長沙時把這個用刑室拆毀了。我們放了關在那裡的好幾百名政治犯——其中許多人由於挨打、虐待、挨餓已奄奄一息。」

彭德懷重獲自由以後就回到他舅舅家去看他的表妹,他想同她結婚,因為他認為自己仍有婚約。他發現她已死了。他於是又去當兵,不久就第一次任軍官,派到湖南軍校學習。畢業後他在魯滌平部下第二師當營長,到家鄉駐防。

「我的舅舅死了,我聽到消息以後就請假回去奔喪。路上我要經過童年時代的家。我的老祖母還活著,八十多了,身體還很健旺,她聽說我回來,走了十里路來迎我,請我不要計較過去。她的態度非常謙恭。我對這一轉變感到很奇怪。是什麼原因呢?我馬上想到這不是因為她個人感情有了什麼轉變,而是因為我在外面發了跡,從一個無業游民變成一個月掙二百元大洋軍餉的軍官。我給老太太一些錢,她以後就在家裡讚揚我是個模範『孝子』!」

我問彭德懷受到什麼書籍的影響。他說,他年輕的時候讀過司馬光的《資治通鑒》,第一次開始對軍人應對社會負有什麼責任有了一些認真的考慮。「司馬光筆下的戰爭都是完全沒有意義的,只給人民帶來痛苦——很象我自己的時代里中國軍閥之間的混戰。為了要使我們的鬥爭有一些意義,為了實現長期的變革,我們能夠做些什麼?」

彭德懷讀了梁啟超、康有為以及其他許多對毛澤東也發生過影響的作家的著作。有一個時期,他對無政府主義也有一些信仰。陳獨秀的《新青年》使他對社會主義發生了興趣,從此開始研究馬克思主義。國民革命正在醞釀中,他當時任團長,覺得有必要用一種政治學說來激勵他的部下的士氣。孫逸仙的三民主義「比起梁啟超來是個進步」,但彭德懷感到「太含糊混亂」,雖然當時他已是國民黨員。布哈林的《共產主義入門》使他覺得是「第一次提出了一個實際合理形式的社會和政府的一本書」。

到一九二六年彭德懷已讀了《共產黨宣言》、《資本論》簡介、《新社會》(一個著名的中國共產黨員著)、考茨基的《階級鬥爭》以及許多對中國革命作了唯物主義解釋文章和小冊子。彭德懷說,「以前我只是對社會不滿,看不到有什麼進行根本改革的希望。在讀了《共產黨宣言》以後,我不再悲觀,開始懷社會是可以改造的新信念而工作。」

雖然彭德懷到一九二七年才參加共產黨,他在自己的部隊里吸收相信共產主義的青年,辦馬克思主義的政治訓練班,成立士兵委員會。一九二六年,他同一個中學女生結了婚,她是社會主義青年團團員,但在革命期間,他們分了手。一九二八年以後彭德懷就沒有見到過她。就是在那一年七月,彭德懷舉行起義,佔領了平江,開始了他的叛逆或土匪——看你怎麼叫——的生涯。

他在把這些青年時代和鬥爭的情況告訴我時,他手裡執著一個用蒙古馬鬃做的蒼蠅拂,為了強調語氣,漫不經心地隨手揮舞著,一邊在屋子裡踱來踱去,說說笑笑。這時有個通訊員送來了一束電報,他開始看電報時又突然成了個嚴肅的司令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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