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 同紅軍在一起 二 彭德懷印象

我在八、九兩月訪問前線的時候,一、二、四方面軍統一指揮的工作還沒有開始。一方面軍有八個「師」當時駐守從寧夏的長城到甘肅的固源和平涼一線。一軍團派出一支先遣部隊向南向西移動,為當時領導二、四方面軍從西康和四川北上,在甘肅南部突破南京部隊縱深封鎖的朱德開闢一條道路。預旺堡是位於寧夏東南部的一個古老的回民城池,現在成了一方面軍司令部的駐地。我在這裡找到了該軍的參謀部和司令員彭德懷。

彭德懷的「赤匪」生涯是快十年前開始的,他當時在多妻的軍閥省主席何鍵將軍的國民黨軍隊中領導了一次起義。彭德懷是行伍出身,先在湖南,後在南昌進過軍校,畢業後,他因才能出從,迅獲提升,一九二七年年方二十八歲就已任旅長,在湘軍中以「自由派」軍官著稱,因為他辦事真的跟士兵委員會商量。

彭德懷當時在國民黨左派中、在軍隊中、在湖南軍校中的影響,使何鍵極為頭痛。何鍵將軍在一九二七年冬天開始大舉清洗他的軍隊中的左派分子,發動了有名的湖南「農民大屠殺」,把成千上萬的激進農民和工人當作共產黨慘殺。但是因為彭德懷極孚眾望,他不敢貿然下手。這一遲疑,給他帶來了很大的損失。一九二八年七月彭德懷以他自己的著名第一團為核心,聯合二、三團部分官兵和軍校學生,舉行平江起義,又同起義的農民會合,成立了湖南的第一個蘇維埃政府。

兩年以後,彭德懷積聚了一支約八千個兄弟的「鐵軍」,這就是紅軍五軍團。他以這支部隊攻佔了湖南省會長沙這個大城市,把何鍵的六萬軍隊趕跑——他們大多數都是鴉片鬼。紅軍守城十日,抵禦寧湘聯軍的反攻,最後因受到日、英、美炮艦的轟擊,才被迫撤出。

不久之後,蔣介石就職開始對赤匪進行第一次「大圍剿」。這些圍剿經過,前文已有概述。南方紅軍長征時,彭德懷是打先鋒的一軍團司令員。他突破了幾萬敵軍的層層防線,在進軍途上一路攻克戰略要衝,為主力部隊保證交通,最後勝利進入陝西,在西北蘇區根據地找到了棲身之地。他的部下告訴我說,六千英里的長征,大部分他是步行過來的,常常把他的馬讓給走累了的或受了傷的同志騎。

彭德懷過去既有這樣一種鬥爭歷史,我原以為他是個疲憊的、板著臉的狂熱領袖,身體也許已經垮了。結果我卻發現彭德懷是個愉快愛笑的人,身體極為健康,只是肚子不好,這是在長征途上有一個星期硬著頭皮吃沒有煮過的麥粒和野草,又吃帶有毒性的食物和幾天顆粒未進的結果。他身經百戰,只受過一次傷,而且只是表面的。

我住在彭德懷設在預旺堡的司令部的院子里,因此我在前線常常看到他。附帶說一句,司令部——當時指揮三萬多軍隊——不過是一間簡單的屋子,內設一張桌子和一條板凳,兩隻鐵制的文件箱,紅軍自繪的地圖,一台野戰電話,一條毛巾,一隻臉盆,和鋪了他的毯子的炕。他同部下一樣,只有兩套制服,他們都不佩軍銜領章。他有一件個人衣服,孩子氣地感到很得意,那是在長征途上擊下敵機後用繳獲的降落傘做的背心。

我們在一起吃過好幾頓飯。他吃的很少很簡單,伙食同部下一樣,一般是白菜、麵條、豆、羊肉,有時有饅頭。寧夏產瓜,種類很多,彭德懷很愛吃。可是,好吃慣了的作者卻發現彭德懷在吃瓜方面並不是什麼對手。但是在彭德懷參謀部里的一位醫生前面只好低頭認輸,他的吃瓜能力已為他博得了「韓吃瓜的」這樣一個美名。

我必須承認彭德懷給我的印象很深。他的談話舉止里有一種開門見山、直截了當、不轉彎抹角的作風很使我喜歡,這是中國人中不可多得的品質。他動作和說話都很敏捷,喜歡說說笑笑,很有才智,善於馳騁,又能吃苦耐勞,是個很活潑的人。這也許一半是由於他不吸煙、也不喝酒的緣故。有一天紅二師進行演習,我正好同他在一起,要爬一座很陡峭的小山。「衝到頂上去!」彭德懷突然向他喘吁吁的部下和我叫道。他象兔子一般竄了出去,在我們之前到達山頂。又有一次,我們在騎馬的時候,他又這樣叫了一聲,提出挑戰。從這一點和其他方面可以看出他精力過人。

彭德懷遲睡早起,不象毛澤東那樣遲睡也遲起。就我所知,彭德懷每天晚上平均只睡四、五小時。他從來都是不急不忙的,但總是很忙碌。我記得那天早上一軍團接到命令要前進二百里到敵區的海原,我多麼吃驚:彭德懷在早飯以前發完了一切必要的命令後,下來同我一起吃飯,飯後他就馬上上路,好象是到鄉下去郊遊一樣,帶著他的參謀人員走過預旺堡的大街,停下來同出來向他道別的穆斯林阿訇說話。大軍似乎是自己管理自己的。

附帶說一句,雖然政府軍飛機常常在紅軍前線扔傳單,懸賞五萬到十萬元要緝拿彭德懷,不論死擒活捉,但是他的司令部門外只有一個哨兵站崗,他在街上走時也不帶警衛。我在那裡的時候,看到有成千上萬張傳單空投下來要懸賞緝拿他、徐海東、毛澤東。彭德懷下令要保存這些傳單。這些傳單都是單面印的,當時紅軍缺紙,就用空白的一面來印紅軍的宣傳品。

我注意到,彭德懷很喜歡孩子,他的身後常常有一群孩子跟著。許多孩子充當勤務員、通訊員、號兵、馬夫,作為紅軍正規部隊組織起來,叫做少年先鋒隊。我常常見到彭德懷和兩三個「紅小鬼」坐在一起,認真地向他們講政治和他們個人問題。他很尊重他們。

一天我同彭德懷和他一部分參謀人員到前線去參觀一所小兵工廠,視察工人的文娛室,也就是他們的列寧室即列寧俱樂部。在屋子裡的一道牆上有工人畫的一幅大漫畫,上面是一個穿和服的日本人雙腳踩著滿洲、熱河、河北,舉起一把沾滿鮮血的刀,向其餘的中國劈去。漫畫中的日本人鼻子很大。

「那是誰?」彭德懷問一個負責管理列寧俱樂部的少先隊員。

「那是日本帝國主義者!」那個孩子回答。

「你怎麼知道的?」彭德懷問。

「你瞧那個大鼻子就行了!」

彭德懷聽了大笑,看看我。「好吧,」他指著我說,「這裡有個洋鬼子,他是帝國主義嗎?」

「他是個洋鬼子,那沒問題,」那個少先隊員說,「但不是日本帝國主義者,他有個大鼻子,但要做日本帝國主義者還不夠大!」

彭德懷高興地大笑,後來就開玩笑地叫我大鼻子。事實上,我的鼻子在西方人的社會中是正常的,並不惹眼,但在中國人看來,外國人都是大鼻子。我向彭德懷指出,當紅軍真的與日本人接觸後,發現日本人的鼻子同他們自己的鼻子一般大時,這種漫畫可能使他們感到極其失望。他們可能認不出敵人,而不願打仗。

「不用擔心!」司令員說。「我們會認出日本人來的,不管他有沒有鼻子。」

有一次我同彭德懷一起去看一軍團抗日劇團的演出,我們同其他戰士一起在臨時搭成的舞台前面的草地上坐下來。他似乎很欣賞那些演出,帶頭要求唱一個喜歡聽的歌。天黑後天氣開始涼起來,雖然還只八月底。我把棉襖裹緊。在演出中途,我突然奇怪地發現彭德懷卻已脫了棉衣。這時我才看到他已把棉衣披在坐在他身旁的一個小號手身上。

我後來了解彭德懷為什麼喜歡這些「小鬼」,那是他向我的再三要求讓步,把他自己的童年的一些情況告訴我的時候。他在自己的童年所受的苦,可能使西方人聽來感到驚奇,但是卻是夠典型的背景材料,可以說明為什麼許多中國青年象他那樣投奔紅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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