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長征 四 過大草地

安然渡過了大渡河以後,紅軍進入了相對來說是自由天地的川西,因為這裡的碉堡體系還沒有完成,主動權基本上操在他們自己手裡。但是戰鬥之間的困難還沒有結束。他們面前還需進行兩千英里的行軍,沿途有七條高聳的山脈。

紅軍在大渡河以北爬上了一萬六千英尺高的大雪山,在空氣稀薄的山頂向西望去,只見一片白雪皚皚的山頂——西藏。這是已是六月了。在平原地帶天氣很熱,可是在過大雪山時,這些衣衫單薄、氣血不旺的南方戰士不習慣於高原氣候,凍死不少。更難的是爬荒涼的炮銅崗,他們可以說是自己鋪出一條路出來的,一路砍伐長竹,在齊胸深的泥淖上鋪出一條曲折的路來。毛澤東告訴我,「在這個山峰上,有一個軍團死掉了三分之二的馱畜。成百上千的戰士倒下去就沒有再起來。」

他們繼續爬山。下一個是邛崍山脈,又損失了許多人馬。接著他們過美麗的夢筆山,打鼓山,又損失了不少人。最後在一九三五年七月二十日,他們進入了四川西北的富饒的毛爾蓋地區。同四方面軍和松潘蘇區會合。他們在這裡停下來作長期的休整,對損失作了估計,重整了隊伍。

一、三、五、八、九軍團九個月以前在江西開始長征時有大約九萬武裝,現在他們的鐮刀鎚子旗下只剩下四萬五千人。並不是全部都是犧牲的,掉隊的,或者被俘的。作為防禦戰術,紅軍在湖南、貴州、雲南的長征路上留下一小部分正規軍幹部在農民中間組織游擊隊,在敵軍側翼進行騷擾和牽制活動。成百上千條繳獲的步槍一路分發,從江西到四川給國民黨軍隊造成了許多新的多事地區。賀龍在湖南北部仍守住他的小小的蘇區,後來又有蕭克的部隊前去會合。許多新建的游擊隊都開始慢慢地向那裡移動。南京要趕走賀龍還得花整整一年時間,而且那也是在紅軍總司令部命令他入川以後才做到的,他的入川行動在極其艱難險阻的情況下經過西康才完成。

江西的紅軍到這時為止的經歷為他們提供了許多值得反省的教訓。他們交了不少新朋友,也結了不少新怨仇。他們沿途「沒收」有錢人——地主、官吏、豪紳——的財物作為自己的給養。窮人則受到了保護。沒收是根據蘇維埃法律有計畫進行的,只有財政人民委員部的沒收部門才有權分配沒收物資。它統一調配全軍物資,所有沒收物資都要用無線電向它報告,由它分配行軍各部隊的供給數量,他們往往迂迴在山間,首尾相距足足達五十英里以上。

「剩餘物資」——紅軍運輸力所不及的物資——數量很大,就分配給當地窮人。紅軍在雲南是從有錢的火腿商那裡沒收了成千上萬條火腿,農民們從好幾里外趕來免費領一份,這是火腿史上得新鮮事兒。成噸的艷也是這樣分配的。在貴州從地主官僚那裡沒收了許多養鴨場,紅軍就頓頓吃鴨,一直吃到——用他們的話來說——「吃厭為止」。他們從江西帶著大量南京的鈔票、銀洋和自己的國家銀行的銀塊,一路上凡是遇到貧困地區就用這些貨幣來付所需的物資。地契都已焚毀,捐稅也取消了,貧農還發給了武裝。

紅軍告訴我,除了在川西的經驗以外,他們到處受到農民群眾的歡迎。他們大軍未到,名聲早就已經傳到,常常有被壓迫農民派代表團來要求他們繞道到他們鄉里去「解放」他們。當然,他們對紅軍的政綱是很少有什麼概念的,他們只知道這是一支「窮人的軍隊」。這就夠了。毛澤東笑著告訴我有一個這樣的代表團來歡迎「蘇維埃先生」! 但是這些鄉下佬並不比福建軍閥盧興邦更無知,後者曾在他統轄的境內出了一張告示,懸賞「緝拿蘇維埃,死活不論」。他宣稱此人到處橫行不法,應予殲滅!

在毛爾蓋和茂功,南方來的紅軍休整了三個星期,在這期間,革命軍事委員會、黨和蘇維埃政府的代表開了會討論未來計畫。讀者想必記得,四方面軍早在一九三三年就在四川佔了根據地,原來是在湘鄂皖蘇區組成的。它經過河南到達四川的長征是由徐向前和張國燾領導的,關於這兩位老紅軍,下文還將述及。他們在四川的戰役卓有成效——但也燒殺過甚——整個川北一度都在他們影響之下。他們在毛爾蓋與南方來的布爾什維克會師時,徐向前部下約有五萬人,因此一九三五年七月在川西集中的紅軍全部兵力幾近十萬人。

這兩方面軍在這裡又分道揚鑣了,一部分南方來的軍隊繼續北上,餘下的就同四方面軍留在四川。當時對於應採取什麼正確行軍路線有不同的意見。張國燾是主張留在四川,在長江以南恢複共產黨的勢力。毛澤東、朱德和「契卡」的大部分委員決心要繼續到西北。這個躊躇不決的時期由於兩個因素而打斷了。一個因素是蔣介石的軍隊從東、北兩個方向調入四川,包圍紅軍,在這兩部分紅軍之間成功地打入了一個楔子。第二個因素是把這兩部分紅軍隔開的那條河是四川的急流之一,這時河面突然上漲,無法相通。此外還有黨內鬥爭的其他因素,不需在此詳述。

八月間,以一軍團為先鋒,江西主力繼續北征,把朱德留下在四川指揮,和徐向前、張國燾在一起。四方面軍在這裡和西康要多留一年,等賀龍的二方面軍來會合後,才向甘肅進軍,引起一時的轟動,這在下文再說。一九三五年八月領導紅軍進入川藏邊界的大草地的是指揮員林彪、彭德懷、左權、陳賡、周恩來和毛澤東,江西中央政府的大部分幹部和黨中央多數委員 ,開始這最後一個階段的長征時約有三萬人。

在他們面前的那條路成最危險緊張,因為他們所選擇的那條路線經過藏族人部落和川康一代好戰的游牧的藏族人所居住的荒野地帶。紅軍一進入藏族地帶,就第一次遇到了團結起來敵視他們的人民,他們在這一段行軍途中所吃到的苦頭遠遠超過以前的一切。他們有錢,但是買不到吃的。他們有槍,但是敵人無影無蹤。他們走進農民的森林和跨國十幾條大河的源流時,部族的人就從進軍塗上後退,堅壁清野,把所有吃的、牲口、家禽都帶到高原去,整個地區沒有了人煙。

但是沿途兩旁一、二百碼以外就很不安全。許多紅軍想去找頭羊來宰,就沒有再回來的。山區的人民躲在濃密的樹叢中,向進軍的「入侵者」狙擊。他們爬上山去,在紅軍魚貫經過又深又窄的山口只能單行前進時,就推下大石頭來壓死他們和他們的牲口。這裡根本沒有機會解釋什麼「紅軍對少數民族的政策」,沒有機會結成友好的聯盟!藏民的女酋長對不論哪種漢人,不分紅、白,都有不共戴天的宿怨。誰幫助過路的人,她就要把他活活用開水燙死。

由於不搶就沒有吃的,紅軍就不得不為了幾頭牛羊大仗。毛澤東告訴我,他們當時流行一句話叫「一條人命買頭羊」。他們在藏民地里收割青稞,挖掘甜菜和蘿蔔等蔬菜,據毛澤東說,蘿蔔大得可以一個「夠十五個人吃」。他們就是靠這種微不足道的給養過大草地。毛澤東幽默地對我說,「這是我們唯一的外債,有一天我們必須向藏民償還我們不得不從他們那裡拿走的給養。」他們只有俘獲了部族人以後才能找到嚮導引路。他們同這些嚮導交上了朋友,出了藏族境界之後,許多嚮導繼續參加長征。有些人現在是陝西黨校的學員,有朝一日可能回到本土去向人民解釋「紅」漢和「白」漢的不同。

在大草地一連走了十天還不見人煙。在這個沼澤地帶幾乎大雨連綿不斷,只有沿著一條為紅軍當嚮導的本地山民才認得出像迷宮一樣的曲折足跡,才能穿過它的中心。沿途又損失了許多人員和牲口。許多人在一望無際的一些水草中失足陷入沼澤之中而沒了頂,同志們無從援手。沿途沒有柴火,他們只好生吃青稞和野菜。沒有樹木遮蔭,輕裝的紅軍也沒有帶帳篷。到了夜裡他們就蜷縮在捆紮在一起的灌木枝下面,擋不了什麼雨。但是他們還是勝利地經過了這個考驗,至少比追逐他們的白軍強,白軍迷路折回,只有少數的人生還。

紅軍現在到達了甘肅邊境。前面仍有幾場戰鬥,任何那一仗如果打敗,都可能是決定性的失敗。在甘肅南部部署了更多的南京、東北、回民軍隊要攔阻他們,但是他們還是闖過了所有這些障礙,在這過程中還俘獲了回民騎兵的幾百匹馬,原來一般都認為這些騎兵能一舉把他們消滅掉的。他們精疲力盡,體力已達到無法忍受的程度,終於到達了長城下的陝北。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日,即他們離開江西一周年的日子,一方面軍先鋒部隊同早在一九三三年就已在山西建立了蘇維埃政權小小根據地的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軍會師。他們現在只剩下了二萬人不到,坐下來以後方始明白他們的成就的意義。

長征的統計數字 是觸目驚心的。幾乎平均每天就有一次遭遇戰,發生在路上某個地方,總共有15個整天用在打大決戰上。路上一共368天,有235天用在白天行軍上,18天用在夜間行軍上。息下來的100天——其中有許多天打遭遇戰——有56天在四川西北,因此總長5000英里的路上只休息了44天,平均每走114英里休息一次。平均每天行軍71華里,即近24英里,一支大軍和它的輜重要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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