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在保安 五 紅軍劇社

我同一個邀我前去看紅軍劇社演出的年輕幹部出發時,人們已經紛紛朝著那個用古廟臨時改建的露天劇場奔去了。 那天是星期六,距日落還有兩三個小時,保安似乎已經傾城而出。

學員、騾夫、婦女、被服工廠和鞋襪工廠的女工、合作社職工、蘇區郵局職工、士兵、木工、拖兒帶女的村民,大家都向河邊那塊大草地涌過去,演員們就在那裡演出。很難想像有比這更加民主的場合了。不遠的網球場上甚至還有幾頭羊在啃草。

不售門票,沒有包廂,也無雅座。我看到中央委員會書記洛甫、紅軍大學校長林彪、財政人民委員林伯渠、政府主席毛澤東以及其他幹部和他們的妻子都分散在觀眾中間,像旁人一樣坐在軟綿綿的草地上。演出一開始就再也沒有人去怎麼注意他們了。

台上掛著一塊紅色的綢制大幕布,上面有「人民抗日劇社」幾個大字,還有拉丁化的新文字拼音,紅軍大力提倡拉丁化來促進群眾教育。節目有三個小時,有短劇、舞蹈、歌唱、啞劇——可以說是一種雜耍表演,共同的地方主要是兩個中心主題:抗日和革命。節目充滿了明顯的宣傳,一點也不精緻,道具都很簡單。但是優點是從鑼鼓鐃鈸和假嗓歌唱中解放出來,採用活的題材而不像腐朽的中國京劇那種沒有意義的歷史故事。最後,演出生氣勃勃,幽默風趣,演員和群眾打成一片,這就彌補了一部分細膩精美的不足。紅軍劇社的觀眾似乎真的在聽著台上的說話:同那些神情厭煩的京劇觀眾相比,這真使人驚奇,因為在中國,看戲的把時間主要花在吃水果、嗑瓜子、聊天、把熱毛巾扔來扔去、到別的包廂里去訪客上面,只是偶爾才看一下台上的戲。

第一個短劇叫《侵略》,以一九三一年滿洲一村莊為背景,幕起時日軍到達,把不抵抗的中國軍隊趕走。第二幕中,日本軍官在一個農民家設宴,把中國人當作椅子坐,喝醉了酒侮辱中國人的妻女。下一幕是日本毒販在叫賣嗎啡和海洛因,強迫每一農民買一份。一個青年拒絕,就被叫出來訊問:「你不買嗎啡,你不遵守滿洲國衛生條例,你不愛你的『聖上』溥儀,」拷打他的人這麼說。「你不好,你是抗日的匪徒!」那個青年就馬上給處決了。

接著一場戲是農村集市,有些小商人在太平的氣氛中叫賣貨物。突然來了日本兵,搜查「抗日匪徒」。他們要當場察看身份證,忘記帶在身上的就被槍決了。接著兩個日本軍官大吃一個小販的豬肉。吃完後他要他們付錢時,他們奇怪地看著他說:「你要我們付錢?可是蔣介石把滿洲、熱河、察哈爾、塘沽停戰、何應欽一梅津協定、冀察委員會都給了我們,也沒有要一個銅板!為了一點點肉,你卻要我們付錢!」他們立刻把他當作「匪徒」用刺刀捅死了。

當然,最後村子裡的人忍無可忍了。商販們把貨攤和遮陽的大傘推倒,農民們拿起長矛,婦女兒童拿起菜刀趕來,大家都宣誓要同日本鬼子「血戰到底」。 這個短劇很幽默風趣,用了本地方言。觀眾不時哄堂大笑,或者對日本人表示厭惡和仇恨的咒罵,他們情緒很激動。對他們來說,這不僅僅是政治宣傳,也不是滑稽戲,而是深刻的真理。演員大多數是十幾歲的少年,而且是陝西和山西的本地人,但是觀眾由於全神貫注於劇中的思想,就把這一點完全給忘記了。

這場以滑稽戲為形式的表演所蘊藏的殘酷的現實意義,並沒有因為劇中的風趣和幽默而模糊起來,至少對一個在場的年輕戰士是如此。他在演劇結束時站了起來,用感情激動的嗓子大聲喊道:「打死日本強盜!打倒殺害中國人民的兇手!打回老家去!」全場觀眾都齊聲高喊他的口號。我後來打聽到這個少年是個東北人,他的父母都被日本人殺死了。

就在這個時候,漫遊的羊群引起了哄堂大笑,緩和了氣氛。原來它們正在滿不在乎地啃球網,那是開場前忘記收起來的。一些學員趕去追逐羊群,把文娛部門這一重要財產搶救下來,引起了觀眾一陣鬨笑。

第二個節目是《豐收舞》,由劇社的十幾個女孩子優美地演出。她們光著腳,穿著農民的衣褲和花背心,頭上系著綢頭巾,跳起舞來動作整齊優美。我後來知道,其中有兩個姑娘是從江西一路走過來的,她們原來在瑞金的紅軍戲劇學校學習舞蹈。她們是真正有才華的。

另外一個獨特而好玩的節目叫做《統一戰線舞》,表演中國動員抗日。我不知道他們是用什麼魔術變出這些服裝來的,忽然之間有一群群青年穿著白色的水手服,帶著水手帽,穿著短褲——先是以騎兵隊形,後來以空軍隊形,步兵隊形,最後以海軍隊形出現。中國人是演啞劇的天生藝術家,他們的姿態十分寫實地傳達了舞蹈的精神。

接著是一個叫做《紅色機器舞》。小舞蹈家們用音響和姿勢,用胳膊、大腿、頭部的相互勾接和相互作用,天才地模擬了氣缸的發動、齒輪和軲轆的轉動、發動機的轟鳴——未來的機器時代的中國的遠景。

在演出之間,觀眾中不時有人叫喊,要請別人即興唱歌。在大家的要求下,五六個陝西本地姑娘——工廠女工——唱了本省的一個古老民歌,由一個陝西農民用土製琵琶伴奏。另一個「點名」演出是一個學員吹口琴,又有一個學員唱一首南方人愛唱的歌。接著,使我感到完全手足無措的是,有人要求外國新聞記者獨唱!

她們不肯放過我。天曉得,我除了狐步舞、圓舞曲、《波希米》和《聖母瑪麗亞》以外,什麼也不會,而這些樂曲對這批鬥志昂揚的觀眾來說是很不合適的。我甚至已記不起《馬賽曲》是怎麼唱的了。他們仍繼續要求。我在極度尷尬的情況下終於唱了《盪鞦韆的人》。他們很有禮貌。沒有叫我再來一個。

看到幕布升起演下一個節目,我這才感到心頭一塊大石落地。這個節目是一個有革命主題的社會劇——一個管賬的同他的房東太太談戀愛。接著又是舞蹈,舞蹈之後是一個關於西南方面新聞的活報劇和兒童們合唱《國際歌》。從燈光集中的一個圓柱上拉出繩子來掛著萬國旗,周圍伏著許多舞蹈演員。她們慢慢地跟著歌詞抬起身來,挺立著,最後在歌聲結束時高舉著緊握的拳頭。

演出結束了,但是我的好奇心仍舊未減。因此第二天我去訪問人民抗日劇社的社長危拱之女士。

危女士於一九〇七年生於河南,參加紅軍已有十年。她原來參加「基督將軍」馮玉祥的國民軍的宣傳隊,一九二七年馮玉祥 與南京的政變妥協以後,她就同許多年輕學生一起離開那裡,在漢口加入共產黨。一九二九年共產黨派她去歐洲,在法國學習了一個時期以後又到莫斯科去,一年後回國,闖過國民黨對紅色中國的封鎖,開始在瑞金工作。

她把紅軍劇社的歷史向我作了一些介紹。演劇團體最初是在一九三一年在江西組織起來的。據危女士說,在那裡,在瑞金的著名的高爾基學校里,從蘇區各地招來了一千多名學員,紅軍訓練了大約六十個劇團。他們在各個村子裡和在前線巡迴演出。每個劇團都收到各村蘇維埃要求去演戲的邀請。農民們由於文化生活貧乏,對於任何娛樂都是很受歡迎的,他們自動安排交通、吃飯、住宿的問題。

危女士在南方時任副社長,到了西北以後負責全部戲劇工作。她在江西參加長征,使幾十個經歷長征而仍活下來婦女之一。在南方的軍隊到西北之前,陝西蘇區就已有了劇社,但在江西的演員到大以後,戲劇藝術顯然有了新的生命。危女士告訴我,現在一共約有三十個這樣的巡迴劇社,甘肅也有一些。我以後旅行時還會碰到。

危女士繼續說:「每個軍都有自己的劇團,幾乎每個縣也都有。演員幾乎都是在當地招來的。我們從南方來的有經驗的演員現在都已成了導演了。」我遇到好幾個少年先鋒隊員,他們還只有十幾歲,可是已經過長征,現在負責組織和訓練各個村子裡的兒童劇社。

「農民們老遠來看我們紅軍演出,」危女士自豪地告訴我。「有時,我們臨近白區邊界,國民黨士兵偷偷地帶信來要求我們的演員到邊界的集市上去。我們去後,紅軍和白軍都不帶武器前來集市看我們表演。但是國民黨高級軍官如果知道是絕不答應的,因為國民黨士兵一旦看了我們演出後就不願再打紅軍了!」

這些劇團使我奇怪的不是他們向世界提供什麼有藝術價值的東西,他們顯然沒有,而是他們設備這麼簡陋,可是卻能滿足真正的社會雷要。他們的道具和服裝都很少,但就是能夠用這種原始的材料演出逼真的戲劇。演員們除了伙食和衣著之外,所得生活津貼極微,但是他們象所有共產黨員一樣天天學習,他們相信自己是在為中國和中國人民工作。他們到哪兒就睡在那兒,給他們吃什麼就愉快地吃什麼,從一個村子長途跋涉走到另一個村子。從物質享受來說,他們無疑是世界上報酬最可憐的演員,然而我沒有見過比他們更愉快的演員了。

紅軍的劇本和歌曲都是自己寫作的。有些是多才多藝的幹部給他們寫的,但是大多數是宣傳部門的作家和藝術家寫的。有些短劇是成仿吾寫的,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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