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底女人 四、湖底女人

窗戶上貼著一張巨大的白色卡片,上面印著粗體的大寫正楷字:繼續選丁克菲爾德做警長。窗戶後面有一個窄小的櫃檯,上面堆放著滿是灰塵的文件夾。玻璃門上有黑色的字跡:「警察局警長、消防隊長、鄉鎮警長、商會辦公處。恩特」。

我走了進去。這是一間鋪了松木板的小屋,角落裡有個大肚的火爐,一張凌亂的活動辦公桌,兩把硬質椅子,一個櫃檯。牆上掛著這個區的巨大區圖,日曆和溫度計。桌子後面是記在木板上的電話號碼,這些數字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刻上去的。

一個男人坐在桌子旁的一把舊轉椅上,扁平邊沿的斯泰森氈帽推到腦後,右腳邊放著一個痰盂,沒有汗毛的雙手交叉著,舒舒服服地搭在肚子上。他穿一條連著吊褲帶的棕色褲子,一件久經洗曬褪了色的棕黃色襯衫,襯衫上的扣子一直緊繃地扣在肥胖的脖子上,沒系領帶。他的頭髮除了兩鬢有些斑白,其他露出部分都是灰褐色的,他的左胸佩戴著一顆星形勳章。他重心偏向右邊坐著,因為屁股兜里裝著一個手槍皮套,裡面有一把大黑槍。

我倚在桌子上看著他,他有一雙大耳朵和一雙和善的灰色眼睛,好像一個小孩子就能掏他的口袋。

「您是丁克菲爾德?」

「是啊,這裡所有涉及法律的事情,我都管——不管怎麼樣,要選舉了,有幾個不錯的孩子跟我競爭,他們可能佔上風,把我擊退。」他嘆了口氣。

「您的管轄區包括小鹿湖嗎?」

「那是什麼地方,孩子?」

「小鹿湖,在山的後面。在你的管轄區範圍吧?」

「是呀。我猜在我的管轄範圍內,我還是副警長,門兒上都沒有空了。」他說的時候瞅了一下那個門,眼裡沒有任何不痛快。「那裡列出來的都是我負責。你說的是梅爾頓的地方吧?孩子,那裡出了什麼事兒?」

「在湖裡發現了一具女屍。」

「天哪!」他鬆開緊扣的手,撓了一下耳朵,緩慢地站了起來。他一站起來我才發現他原來是個高大強壯的人。「你是說,死了?那是誰?」

「貝麗爾,比爾·海恩斯的老婆。看起來像自殺,警長,她在水裡泡了很長一段時間了,已經不成樣子了。他說她是十天前離開的,我估計那就是她自殺的時間。」

丁克菲爾德俯下身子,把嚼剩的煙草沖著痰盂一吐,那團棕色的東西撲通一聲就落進了痰盂里。他抿了抿嘴唇,又用手背抹了一下。

「孩子,你是誰?」

「我叫約翰·達爾馬斯。帶著梅爾頓先生寫給海恩斯的便條,從洛杉磯過來看房子。我和海恩斯沿著小湖走,一直走到一些拍電影的人以前在那兒搭建的一個碼頭,我們走上那個小碼頭,看到水下有個東西。海恩斯往裡面投了一大塊石頭,屍體就浮了上來。真是不堪入目,警長。」

「海恩斯也在那兒?」

「是的,他受了很大的驚嚇和刺激,所以我才過來了。」

「孩子,一點也不足為奇。」他打開辦公桌的抽屜,拿出滿滿一品脫威士忌。他把酒輕輕放進襯衣里,再扣上襯衣的扣子。「我們得帶上孟希斯醫生,」他說,「還有保羅·盧米斯。」他不緊不慢地繞過櫃檯邊,對他來說,處理這種事情比拍死幾隻蒼蠅還容易。

我們走出去的時候,他調整了一下掛在玻璃窗內側的考勤卡,上面寫著:「下午六點回來。」他鎖上門,上了一輛有警笛的汽車。車上有兩個紅色聚光燈,兩個琥珀色霧燈,一個紅白相間的防火板,另外還有各種文字說明,我都懶得看。

「孩子,你在這兒等著,我很快就回來。」

他的車子轉了個彎,上了去往小湖的路,在停車場對面的一棟框架結構的房子前停下來。他走進那棟房子,和一個高大瘦削的男人一起走出來。他的車慢慢掉頭開了回來,我開車緊跟其後。我們穿過村莊,避開那些男男女女,女孩們穿著短裝,男人們穿著泳褲、短褲或者長褲,他們大部分人上半身都是赤裸的,顯出晒黑的膚色。丁克菲爾德只是按喇叭,沒有鳴響警笛,真要那樣做的話,肯定會有一群車跟上來。我們上了一個塵土飛揚的山坡,然後在一棟小房子前停了下來。丁克菲爾德按了按喇叭,喊了幾聲,一個穿藍色工裝褲的人就打開了門。

「保羅,上車。」

那個穿工裝褲的人點點頭,迅速跑回小屋,頭上戴著一頂獸皮獵帽就跑了出來。我們回到公路,沿著岔道,來到私家道路的大門。這個穿工裝褲的人下車打開門,等我們的車通過後又把門關上。

等我們到達小湖的時候,已經沒有煙再從小屋冒出來了,我們都下了車。

孟希斯醫生是個瘦骨嶙峋的傢伙,臉色泛黃,眼球暴突,手指上染了煙鹼。那個穿工裝褲、戴獸皮獵帽的傢伙看上去三十歲左右,皮膚黝黑,身體靈活,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

我們走到湖邊,朝小木碼頭望去,看到比爾·海恩斯坐在碼頭的木板上,光著身子,雙手抱著頭,在他旁邊的木板上有個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

「我們再往前開一段。」丁克菲爾德說完,我們就重新上了車,繼續往前開,再次停下來後,所有人一起朝碼頭走過去。

那個東西就是湖底女人的屍體,頭朝下躺在木板上,胳膊下面有一條繩子。海恩斯的衣服堆放在一邊,衣服旁邊是他的假肢,泛著皮革和金屬的光澤。丁克菲爾德一聲不吭,從襯衣里掏出那瓶威士忌,擰開蓋,遞給海恩斯。

「敞開了喝吧,比爾。」他話語很隨和。此時有一種令人作嘔、恐怖的氣味瀰漫在空中,海恩斯似乎沒有注意到,丁克菲爾德和孟希斯也沒有注意到。盧米斯從車裡翻出一塊毯子,丟在屍體上,跟我不約而同往後撤了幾步。

海恩斯喝著瓶子里的酒,抬起無精打採的雙眼,把酒瓶放在裸露的膝蓋和假肢之間,用沒有任何生氣的言語開始說話。他的眼睛誰也沒看,似乎這些話不是刻意要說給誰的,他語速很慢,把跟我說過的又重新敘述了一遍。他說,我走後,他就找了繩子,脫了衣服,下水把屍體撈了出來。說完後,他的目光落在了木支架上,像個雕像一樣一動不動。

丁克菲爾德往嘴巴里塞了塊煙草,嚼了一會兒。然後他咬緊牙關,彎下身子,輕輕地把屍體翻了個身,擔心自己會把屍體碰碎似的。夕陽照耀在鬆散的綠玉寶石項鏈上,也就是我在水底看到的那串鏈子。上面的綠玉雕刻粗糙,沒有光澤,就像皂石一樣,用鍍金的鏈子串在了一起。丁克菲爾德立起來,寬闊的厚背隨之舒展開,他用一塊黃褐色的手絹擦了擦鼻子。

「醫生,你怎麼看?」

孟希斯扯著嗓子,急躁得厲聲喊道:「你究竟想讓我說什麼?」

「死亡原因和時間。」丁克菲爾德溫和地回答。

「你就別傻了,吉姆。」醫生嚴厲地說。

「什麼都看不出來嗎?」

「就這個東西還看得出來?上帝啊!」

丁克菲爾德嘆了口氣,轉向我,「你最先是在哪裡發現的?」

我把實情告訴他,他聽的時候嘴巴一動不動,眼睛裡沒有任何神情,然後他又開始嚼煙草。「這是個有意思的地方,這裡沒有水流,要是有的話,也是朝著大壩方向流去的。」

比爾·海恩斯站起來,跳到衣服那兒,把腿包好。他穿衣服動作又慢又笨拙,把襯衫拽到濕漉漉的身上。他誰也沒看著,只是喃喃自語:「這是她自己做的,只可能是這樣。她游到木板下面,嗆了水,可能就卡住了,一定是這樣。沒有其他可能。」

「還有一種可能,比爾。」丁克菲爾德望著天空,溫和地說。

海恩斯在襯衫里翻了一通,掏出陳舊的便條,遞給丁克菲爾德。大家不約而同地遠離女屍,丁克菲爾德走過去拿他那瓶威士忌,放回到襯衫里。他走到我們那兒,一遍又一遍地看那張便條。

「上面沒有日期。你說這是兩周前寫的?」

「到星期五就兩周了。」

「她以前離開過你一次,是吧?」

「是的,」海恩斯沒有看他,「兩年前,我喝醉了,和一個蕩婦過了一夜。」他瘋狂地笑了。

警長又冷靜地看了看便條,「便條是那個時候留的?」他詢問道。

「我明白了,」海恩斯咆哮著,「我明白了,你沒必要跟我耍你們那套把戲。」

「這張便條看起來有些舊。」丁克菲爾德輕聲說。

「在我襯衣里放了十天了。」海恩斯扯著嗓子喊完,再次瘋狂地笑了。

「有什麼好笑的呢,比爾?」

「你有沒有試過把一個人拖到水下六尺深的地方?」

「從來沒有,比爾。」

「我游泳相當厲害——對於一個一條腿的傢伙來說,但是我還沒厲害到那種程度。」

丁克菲爾德嘆了口氣,說:「比爾,現在這都不能說明什麼。可以用繩子啊,利用一塊石頭,或者兩塊石頭的重量,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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