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底女人 三、戴假肢的男人

不到兩個小時我就到了聖貝納迪諾,也就這次,這裡跟洛杉磯一樣涼爽,一點也不黏濕。我帶了一杯咖啡,買了一品脫黑麥威士忌,加了車油,開始上坡。到泡沸泉的一路都是陰天。到了峽谷的時候,天一下子就放晴了,涼爽的空氣瀰漫其中。我總算到了大壩,往獅湖平靜的藍色流域望去,可以看到獨木舟在湖水上划行,帶舷外發動機的划艇和快艇攪動著湖水,平靜的湖面因此泛起陣陣漣漪。那些花兩塊錢換來釣魚許可的人,看來是要白白浪費時間了,在這餘波盪漾的湖水中,恐怕連一毛錢的魚也釣不到。

我向南岸走,從大壩開始,道路向兩個方向延伸。通往南岸的路在一段高高突起的花崗岩間掠過。一棵棵黃松在路邊挺直而立,高聳直刺向湛藍的天空,空地上長著翠綠色的常綠灌木,一些少見的野生鳶尾花、白色和紫色的羽扇豆花和筋骨草花,還有號稱「魔鬼的畫筆」的橘黃山柳菊。道路的高度降到與湖面持平時,周圍就出現了成堆的帳篷,成群的女孩兒,她們穿著短褲,有的坐在腳踏車或者小型摩托車上,有的在公路上悠閑散步,有的坐在樹下,炫耀她們的大腿。我在畜牧場早就看夠了四處走動的牛肉,對這也不足為奇了。

霍華德·梅爾頓說過,繞過雷德蘭茲路旁的小湖,離獅峰就還有一英里。這條馬路像磨損的瀝青絲帶,穿進周圍的山脈,山坡上零星散落著一座座小房子。過了一會兒,柏油馬路消失了,一條又窄又髒的小路溜進我的視野。在岔口有個牌子,上面寫著:「小鹿湖,私人通道,請勿擅自進入。」我駛進私人通道,繞過一塊光禿禿的大石頭,經過一個小瀑布,穿過一片黃松和黑橡樹,在寂靜中穿行著。一隻松鼠坐在樹枝上,把松果扯碎,像扔五彩紙屑一樣,把碎片扔下來,用一隻爪子生氣地拍打松果,像是在對我發脾氣。

這條小路突然來了個急轉彎,繞過一棵大樹,來到一扇五根柵欄釘成的門前,上面也掛著個牌子,寫著「私人通道,閑人免入」。

我下車打開門,把車開了進去,又下車把門關上。順著小路穿過蜿蜒幾百英尺遠的樹林,在樹木、岩石和野草的包圍中,突然就出現了一個橢圓的小湖。這個小湖就像一滴露珠,滴落在捲起的樹葉當中。小湖離我近的一邊有座黃色的混凝土建的水壩,壩上搭了一條繩索做的扶手,旁邊是一架陳舊的水車。水車旁是一間用當地木材搭建的小屋,上面還帶著粗糙的樹皮。小屋上豎著兩個金屬板煙囪,其中一個煙囪里還斷斷續續地往外冒著煙霧。不知從哪裡傳來一陣斧子的咚咚聲。

小湖對岸臨近湖水的地方有一幢高大的房子,再遠點的兩幢稍微小點兒,而且那兩幢房子的間隔也遠些。順著小路到對岸的話就遠點兒,從大壩過去還近點兒。從水壩這裡,朝湖對岸的盡頭望去,隱約間能看到一個小碼頭和一個環形亭子,歪歪斜斜的木板上寫著「吉爾卡爾營地」幾個字,我看不出其中的奧妙,所以沿著小路來到樹皮遮蓋的小屋,使勁兒敲了敲門。

斧子的咚咚聲音停了,一個男人的喊叫聲從後面傳過來。我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用手指玩轉一根沒有點燃的香煙。這時,小屋的主人拿著把斧子從屋後繞了過來。這個人很瘦,個子不是很高,沒有刮臉,下巴黑乎乎的,有點毛糙,一雙平和的棕色眼睛,一頭捲曲的灰白色頭髮。他穿著藍色勞動布褲子和藍色襯衫,襯衫敞著領子,露出脖子褐色的皮膚和發達的肌肉。他每走一步,右腳就得往外踢一下,往身體外側划出一個淺淺的弧度。他一瘸一拐,一步步地朝我走過來,厚厚的嘴唇間叼著一根煙,說話時帶一股城裡人的口音。

「什麼事兒?」

「您是海恩斯先生?」

「我是。」

「我這裡有給您的一張便條。」我拿出便條遞給他,他把斧頭丟到一邊,眯起眼看著便條,然後轉過身,回到小屋。再出來的時候戴著一副眼鏡,一邊看便條一邊朝我這兒走。

「哦,是的,」他說,「是老闆寫的。」他又研究了一遍便條。「約翰·達爾馬斯,是吧?我是比爾·海恩斯,很高興認識你。」我們握了握手,他的手跟捕鼠夾一樣粗糙有力。

「你想四處轉轉,看看梅爾頓的房子,是吧?這是怎麼回事?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他不會真是要把房子賣了吧?」

我點燃煙,把火柴扔進小湖裡。「他在這裡擁有的太多了。」我說。

「如果指的是土地,那當然了。但據說那棟小屋……」

「他說這房子很漂亮,讓我過來看看。」

他指了指遠處,說:「那邊兒,最大的那棟房子就是。牆的外側用的是拋光的紅木,裡頭用的帶節痂的松木,合成的木瓦屋頂,石頭鋪成的房基和走廊,還有浴室、淋浴器和衛生間。房後的山裡還有他的一個蓄水池,灌的都是泉水。不得不說,那可是一棟漂亮的房子。」

我看了看房子,更多的是看海恩斯。他的眼睛閃爍著光芒,眼睛下面有眼袋,一副飽經風霜的模樣。

「現在要過去看嗎?我有鑰匙。」

「開了太長時間的車,我有點累了。海恩斯,我敢肯定,喝點酒能緩解一下。」

他對我的提議很感興趣,卻搖了搖頭。「不好意思,達爾馬斯先生,我剛才已經喝了一夸脫。」他抿了下寬厚的嘴唇,沖我笑了笑。

「這架水車是用來幹嗎的?」

「拍電影用的道具,他們有時在這兒取景,那頭的小碼頭也是他們建的。他們在這兒拍了電影《松林間的愛》。其他的幾處都拆了,聽說那部電影不怎麼樣。」

「這樣啊,你願意跟我一塊兒喝點不?」我拿出路上買的那一品脫黑麥威士忌。

「我從來都不會拒絕。等著,我去拿杯子。」

「海恩斯太太沒在嗎?」

他突然用冷漠的眼神盯著我。「是啊,」他慢吞吞地說,「怎麼了?」

「因為喝酒啊。」

他放鬆了,但還是多盯著我看了一會兒。這才轉過身,拖著僵硬的腿回到小屋。他出來的時候手裡拿著兩個像是裝乳酪用的精緻杯子。我打開酒瓶,倒了滿滿的兩杯,我們坐著,拿起酒杯,海恩斯的右腿在身前伸直,腳有點往外扭曲著。

「我在法國接的這個玩意兒,」說完他就喝了一口酒,「拖著一條假腿的老海恩斯。也好,有它,我才享受了撫恤金,也不妨礙我和女人的好事。敬戰爭一杯!」他把剩下的酒一口灌了下去。

我們放下手裡的杯子,看著一隻冠藍鴉爬上一棵松樹,在樹枝間跳來跳去,每次都沒停穩就又跳了出去,像人在樓梯上跑一樣。

「這裡空氣涼爽,環境優美,就是太冷清,」海恩斯說,「太他媽冷清了。」他用餘光打量了我幾眼,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有些人喜歡這樣。」我伸手去拿杯子,像履行義務一樣倒滿酒。

「我是受夠了。因為寂寞,我喝了太多酒。尤其是晚上,更是寂寞難耐。」

我沒有插話。他一股腦兒灌下了第二杯酒,我默默地把酒瓶遞給他。他喝下第三杯,頭偏向一邊,舔了舔嘴唇。

「這可有點兒意思——海恩斯太太沒在。」

「我的意思是,也許我們該把這個酒瓶子藏到小屋裡看不到的地方。」

「嗯哼。你是梅爾頓的朋友?」

「我們認識,不很熟。」

海恩斯看著對面那幢大房子。

「那個該死的小騷貨!」他突然咆哮起來,臉都扭曲了。

我盯著他。「害得我失去了貝麗爾,這個可惡的小騷婦,」他憤恨地說,「非得找我這麼個一條腿兒的傢伙,非得把我灌醉了,讓我忘了自己跟其他傢伙一樣,有個可愛的太太。」

我只是等他說完,沒有打斷。

「連他一塊兒他媽的見鬼去吧!讓那個小騷貨自己留在這兒。我又不是非要住這該死的小屋。我可以去任何我喜歡的地方,我有撫恤金——戰爭撫恤金。」

「這是個居住的好地方,」我說,「再來一杯吧。」

他喝了這杯酒,生氣地瞪著我。「這是個讓人噁心的地方,」他大聲喊,「一個男人的老婆離家出走了,他不知道她的去向——甚至可能跟別的男人在一起。」他左手攥成了鐵一樣的拳頭。

過了一會兒,他慢慢鬆開拳頭,倒了半杯酒。酒瓶看起來已經見底兒了,他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我都不認識你,就跟你說這麼多。」他吼叫道,「這到底是怎麼了!我厭倦了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我就是個渾蛋——連人都算不上,一個徹頭徹尾的渾蛋。她的長相跟貝麗爾很像,身材一樣,頭髮一樣,連走路也像極了貝麗爾。真是活見鬼了,她們可能是姐妹。可是又很不一樣——你知道我指什麼。」他不懷好意地斜睨我,已經顯露出點醉意。

我投去了表示認同的目光。

「我是過去燒垃圾的,」他皺著眉,揮動著胳膊,「她從後陽台出來,穿了件跟玻璃一樣透明的睡衣,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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